12.火把與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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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三嬸姓顧名雙紅。

    她嫁到我們家那年村頭那座有着高高的尖頂、據說是意大利人設計修建的教堂失火燒毀。

    教堂裡有一幅壁畫畫着一隻健壯的母狼和兩個叼着母狼奶頭吃奶的男孩。

    當時那教堂是我們村小學的教室我們把上學說成“進狼窩”。

    我們村這所小學是初級不完全小學隻有三個班分三個年級混在一起上課。

    老師也隻有一個人算術、語文、體育、音樂、圖畫都是他來教。

    他姓宋名魁是村裡最有知識的人。

    宋魁老師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不回家住他就住在教堂内那個沿着木闆樓梯可以上去的、據說是意大利牧師呂鬼子曾經住過的房間。

    因為我們家與宋老師家是前後院宋老師的老婆我稱之為“二大娘”經常會敲着我們家的後窗說小光跟你們老師說一下家裡沒洋油了。

    或者是供銷社裡賣茶葉末子一毛錢半斤問他要不要…… 我實在搞不清楚宋老師家有孩子大女兒比我大三歲二女兒與我同歲兒子比我小一歲二大娘為什麼不安排自己的孩子去向丈夫傳信息而偏偏讓我去。

    我也搞不明白宋老師讓不到上學年齡的兒子小元上學卻不讓過了上學年齡的兩個女兒上學這好像是重男輕女的問題但又不完全是。

    因為我父母不讓天分很好的我姐姐上學後宋老師來過我家好幾次勸說我父母希望他們不要重男輕女。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宋老師批評我父母思想封建。

    宋老師說一個好女兒勝過一群沒出息的兒子。

    宋老師還拿宋氏三姐妹做例子來證明他的理論在當時說這樣的話是有很大政治風險的但宋老師說了好像他知道自己要在“文化大革命”前結束生命一樣。

    我也記得我父親說宋老師您講得對沒一個字不對但我們家人口多都上學誰幹活如果您能安排個人來幫我們家幹活我們就讓坤兒去上學我姐姐乳名坤村裡孩子自然不知道我姐姐這個文化含量很高的乳名的寫法與意義就順嘴把她叫成“困”還順便給她起了個外号“困不醒”我跟我姐姐打架時也經常喊她的外号。

    我姐姐隻上了一年半學即辍學回家幹活但她十五歲後便天才迸發被抽調到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裡既能歌又善舞還會編快闆成為聞名一時的才女。

     還是說宋老師他那個小兒子名元爹名魁兒名元父子倆連起來是魁元這可是野心勃勃的命名。

    宋元還不到五歲就跟着我們讀一年級他又乖巧又聰明小模樣又可愛簡直就是個天使。

    他跟着宋老師在教堂裡睡讓他回家也不回。

    我曾經很多次踏着吱吱作響的木樓梯進入宋老師的辦公室兼卧室對裡邊的情況了如指掌且有美好的印象現在将近六十年過去了如果我有美術才能能把那個房間裡的一切都準确無誤地畫出來。

    最令我難忘的除了那幅狼壁畫就是房間裡的松木地闆被意大利牧師和他的女人以及解放軍指揮官以及區幹部的腳掌摩擦多年而形成的凹陷裡那些顔色金黃的突出木絡那看上去養眼、摸上去光滑、聞起來芳香的木地闆。

    能睡在木地闆上或是行走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木地闆上該是多麼幸福啊怪不得宋元非要跟宋老師在教堂裡睡覺如果是我當然……如果我能在這個鋪了松木地闆的房間裡睡一晚上該有多好啊但是我沒有這個福氣。

    這個房間當時我覺得很大現在一回想其實很小。

    房間呈長方形有一扇朝東開的窗戶有一扇朝南開的窗戶窗戶的玻璃花花綠綠的當時我覺得這花玻璃神奇後來知道這是教堂的标配。

    想當年意大利人費盡心力把這些彩色玻璃從他們國家運到我的故鄉這個偏僻的小村莊是多麼樣地執着和不易。

    那房間的東北角落裡安着一張床一張窄窄的單人床。

    我們那地方老百姓的口語裡雖然多用“床”這個名詞譬如說新媳婦過門要“坐床”但這個“床”是不存在的因為家家戶戶裡隻有土坯壘成的炕“坐床”實際上就是坐炕但既然這樣說那就說明在曆史上我們這地方也是有過床的。

    有床的時代必定是社會比較安定、人民比較富裕的年代。

    現在我們那兒的年輕人多數都進城睡床去了那些沒進城的老人有的也拆了土炕買了“席夢思”過上了睡床的幸福生活了。

    但在宋老師睡床的年代裡隻有公家的人才睡床。

    經過了改朝換代和革命的洗禮教堂裡與上帝有關的痕迹早已蕩滌幹淨唯一保存下來的狼壁畫也差點被鏟除之所以沒被鏟除是宋老師從報紙上發現了一位解放軍高級将領的照片竟然是以這幅狼與男孩的壁畫為背景的據老人們回憶解放軍打高密時這座教堂是解放軍的指揮部于是這壁畫也就成了革命曆史的一部分。

    後來我經常想如果這教堂不被燒毀豈不是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狼與男孩的壁畫是在大堂的牆壁上宋老師卧室的牆壁上貼着發黃的報紙還有一張題目叫做“今天我喂雞”的年畫。

    這張年畫在教堂失火三年後可是大大地有名了一陣原因是有人從畫面上的衣紋及線條裡發現了“×××萬歲”五個字我三嬸家的牆壁上就有這樣一張畫我曾指證給我三嬸看希望能将此畫撕下來送到學校的紅衛兵頭頭那兒去表功但我三嬸很輕蔑地說了兩個字“放屁” 我至今還記着第一次去上學的情景。

    姐姐去送我此時她已經辍學。

    我背着姐姐用過的藍布書包書包裡放着一塊石闆兩根石筆。

    那時候物資缺乏買不到本子課本也是印在一種散發着臭氣的馬糞紙上。

    一進教堂我就感到脊梁溝裡冷飕飕的擡頭就看到對面牆上那幅狼壁畫。

    一縷從彩色玻璃窗上透進來的柔和光線斜照在狼歪着的腦袋上使它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感到那狼的眼睛是死盯着我的便匆忙躲到姐姐身後。

    姐姐說你躲什麼這是一匹善良的狼。

    它不但不吃小孩它還給小孩喂奶。

    這時我的好朋友宋老師的兒子小元跑到壁畫下用他父親的教鞭指點着靠近母狼後腿那個仰着頭吃奶的男孩說“這是羅慕路斯。

    ”然後又指着靠近狼的前腿噙着奶頭的男孩說“這個是勒摩。

    ”經小元這樣一說我感到狼的目光不似剛才那樣兇惡了而且我馬上就聯想到那母狼腹下的男孩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元。

     以上這些都不是我這篇文章的主要部分全部删去也不足惜但這些閑筆營造的就是那樣一個時代的氛圍而沒有氛圍文章就沒有說服力您說對不對 經與我父親我姐姐以及村子裡的老人核實大家一緻認為将教堂燒成一片廢墟的那個夜晚是公元1963年12月22日因為那天是冬至也就是農曆癸卯年的十一月初七日那場大火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燃起的。

    我是我們家最先發現教堂着火的因為幾天前宋老師給我們講語文課時突然講到天上的星宿他說最近一段時期在北鬥七星附近每天淩晨時會看到一顆拖着長尾巴的掃帚星宋老師說掃帚星是民間的俗稱正确的叫法是彗星。

    因為我們那篇課文中有一個智慧的“慧”字老師給我們講這個生字時順便講到了彗星。

    他說同學們要從小培養起對天文地理的興趣人類的智慧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許多偉大的科學家也是在聽了老祖母講述的類似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後擡起頭來尋找天上的星座由此開始了他們的科學研究道路。

    所以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喝了兩碗水希望在黎明前被尿憋醒然後出去觀賞彗星。

    我在膀胱的壓力和我三叔家院子裡那幾隻公雞的齊聲鳴叫下醒來披着棉襖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裡一出房門就看到教堂那兒火光沖天照耀得整個村莊一片通明我大聲喊叫“起火了” 大人們都披着衣服跑了出來。

    村子裡響起了呼喊救火的聲音。

    父親提着兩個鐵皮水桶拖着一根扁擔跑了出去。

    村子裡一片嘈雜一會兒工夫就聽到我家後院裡響起了二大娘的哭叫緊接着她的兩個女兒也哭了起來。

    聽哭聲知道她們往教堂的方向奔去了。

    我掙脫了母親的拉扯往狼窩不向我們親愛的學校奔去。

    大街上有很多人男人們有的在大柳樹下那口水井邊上摸着黑打水有的站在街邊呆呆地望着火。

    有人啞着嗓子喊叫“救火啊救火啊……”但面對着這高達數十米的火苗子無人敢往前靠。

    我站在離教堂足有一百米的地方還能感覺到皮膚被烤得生痛。

    附近大槐樹上被驚擾得神經錯亂的烏鴉哇哇地怪叫着在火光裡亂飛有幾隻竟然撲進了火焰。

    我在回憶教堂裡不我們學校裡的木頭課桌木頭的闆凳木頭的黑闆以及那通往宋老師房間的木頭樓梯以及宋老師房間裡的木頭地闆還有那張“今天我喂雞”的年畫那幅具有曆史意義的狼與男孩的壁畫……嗚呼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化成了這燭照天地的火焰我坦率地承認我當時根本沒想到宋老師和他的兒子宋元我估計周圍的人們也沒有想到隻有當二大娘跪在衆人面前喊叫着“救救我的男人吧救救我的兒子吧……”這時候大家才想起在那熊熊的火焰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村子裡最有文化的人一個是村子裡最可愛的孩子。

    村黨支部書記郭大發這個參加過抗美援朝、一條腿上留有殘疾的榮譽軍人從一個男人手裡接過一桶水提着一瘸一拐地試圖往火焰靠近那熾熱的火焰似乎把他照耀成了一個閃光的透明體我平日裡對這個滿嘴酒氣、動辄開口罵人的瘸人沒有好感但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到他高大威猛像個英雄。

    我曾經認為村子裡傳說甚廣的他在朝鮮戰場上用步槍打下一架美國飛機的事純屬吹牛但在這一時刻我覺得那是千真萬确的事實。

    有人大喊郭支書危險但郭支書就像扭秧歌似的輕盈而飄忽地提着一桶水靠近了那大火然後一手提着鐵桶的鼻子一手把着桶底以那條健康的右腿為支撐以那條有殘的左腿為輔助猛地将身體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一道明亮的水瀑飛向烈火烈火似乎略微地暗了一下顫抖了一下但随即更猛烈地燃燒起來。

    後來當我學到“杯水車薪”這個詞時立即就回憶起了這個場面。

    村裡的老者也喊“支書閃開吧沒有救了”這時二大娘又哭起來。

    支書退後幾步對着他那位擔任民兵連長的侄子吼叫“還傻站着幹什麼快男人們排成隊從這兒到井邊隔兩米一個老吳、老聶、老陳你們三個負責從井裡往上打水其餘的人傳遞不要亂快” 盡管事後證明這點水對這樣的火勢幾乎沒發揮什麼作用但大家都不得不佩服郭書記在危急時刻的決策能力和身先士卒的英雄精神在那晩的情況下這樣的安排是最有條不紊、效率最高的而且他是那樣地知人善任老吳、老聶、老陳是村子裡的三個巧匠老吳是泥瓦匠老聶是木匠老陳是鐵匠這三個人都上了年紀腿腳不如年輕人利落但他們手上都有尺寸摸着從井裡往上打水村裡的人沒有比他們更合适的了。

    話說這條從大柳樹下到教堂的長達數百米的輸水線就立刻地運轉起來那位當過幾年坦克兵的民兵連長郭光星幾次要把叔叔換下來但都遭到了拒絕。

    于是他也就擔當起将桶裡水潑向火焰的最危險的工作表現出了他曾經有過的軍人的勇氣。

    大約有一個小時過去從井台那邊傳來喊叫說井水已經幹了。

    是的桶裡的水早就變少了變渾了而人們的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幸好火焰漸漸變弱水潑進火堆裡爆發出的奇特的香味彌漫在天地之間。

    被吓昏了的狗開始叫了起來。

    河對岸那個名叫沙子口的小村裡的人也提着水桶拿着十字鎬下到河底砰砰啪啪地鑿開冰層從河中提水過來。

    領頭的那人穿一件紮着術線的棉襖腰裡紮着一根皮帶頭上戴着一頂栽絨帽一看就知是個複員兵。

    受他們的啟發郭支書下令讓村裡的人到河裡去取水。

    火勢雖然減弱了但還是可以把河道照耀得通明。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河面上的冰放射着銀白色的光芒也可以看到對岸的河堤上站着很多看熱鬧的人。

    村裡的人一窩蜂般撲向河底砰砰啪啪地砸冰。

    沙子口村一個青年一手提着一桶水爬河堤時不慎摔倒鐵桶滾下去桶裡水都潑灑在河堤的漫坡上這也為後邊的人提桶爬坡制造了困難人們隻好從旁邊那些樹叢裡鑽上來。

    這時從東邊射來兩道明亮的光柱随即傳來汽車的轟鳴人群中一陣歡呼蛟河農場的人來了他們是半軍事化的單位是部隊成建制地轉業成了農業工人他們跟新疆、北大荒、海南島的農墾工人是一個系統的縣裡都管不着他們。

    他們是有戰鬥力的生力軍。

     簡短捷說吧在三夥人的共同努力下火熄滅了。

    我當時有一個很不正确的想法那火即使不救也會熄滅因為能夠燃燒的東西就那麼多燒光了自然會滅。

    但是我這個想法如果在當時說出來必會挨揍。

    因為第二天縣廣播站就播放了一篇通訊稿子很長把原本該放茂腔的時間都擠掉了寫稿的人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大筆杆子楊結巴這當然是外号用他的外号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敬因為他自己也習慣了這個外号如果有人稱呼他的原名楊連升他反而會愣一下。

    楊結巴是我們宋老師的好朋友兩個人都有文化可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高雅的說法低俗的說法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楊結巴經常到教堂不狼窩不學校來找宋老師玩騎着一輛“國防牌”自行車那車子雖然破舊但也讓村裡的年輕人羨慕不已當時的農村人如果能擁有一輛“國防牌”自行車比現在的人擁有一輛豪華轎車要更引人注目。

    楊結巴這輛自行車是一輛有故事的自行車我們且放下這個話頭等有時間再另章詳述。

    咱先說正事。

    楊結巴原先是公社駐地那所完全小學的語文教師因為文筆好也因為口吃不适合講課被提拔到公社裡去專職寫文章号稱二秘書。

    一秘書就是那位可以列席公社黨委會議的黨委秘書陳正言。

    楊結巴歸陳秘書領導但他看不起陳秘書我好幾次聽到他喝得半醉時罵陳秘書狗屁不通。

    宋老師那間宿舍裡還有一個鐵皮焊接的煤油爐子一般不用隻有來了楊結巴才會點燃燒一壺水沏茶。

    他那把燒水的壺是那種三毛錢一把的泥陶壺用時要格外小心。

    他們喝的茶葉就是二大娘買的那種一毛錢半斤的茶葉末子偶爾楊結巴也會從懷裡摸出一個白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不無炫耀地說“嘗嘗這個六安瓜片這次寫的稿子曲書記在縣三幹會上宣講後大受好評曲書記獎了我二兩”然後又摸出一包大前門牌香煙說“還有這個也是曲書記獎的。

    ” 楊結巴每次進了我們教室都會對着那幅狼壁畫雙手合十拜祝兩下他說這是一隻神狼是我們學校的保護神。

     楊結巴和我們宋老師在教堂裡那個鋪了松木地闆的房間裡抽着大前門煙喝着六安瓜片茶的情景過了将近六十年還曆曆如在我的眼前。

    我想人的幸福感還真不完全是因物質的積累和職位的升遷或名譽的疊加所決定的就連我因為幫他們去河裡提了半桶最清澈的水而被獎賞了半杯茶水也幸福得不可言狀那種幸福啊現在即便把我泡在一個用最高級的茶水充盈的浴缸裡也是得不到的啊。

    他們說着投機的語言偶爾議論時政但大多數是在談論藝術談他們讀過的書談他們聽過的戲談他們看過的電影我聽得入迷如癡如醉并産生很多夢想。

    我記得最讓我入迷的是楊結巴講過的印度電影《流浪者》講到熱鬧處他站起手舞足蹈地唱。

    真是奇怪他講話結巴但唱起來一點兒也不結巴。

    許多年之後我在軍隊大院的操場上看了這部電影但感覺有點兒失望因為我看到的沒有楊結巴講述的精彩。

    還有宋老師床頭上挂着一把京胡楊結巴能唱老旦滿口嗓他們一拉一唱整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

    火災之後的第二天早晨楊結巴騎着自行車匆匆趕來到了廢墟前将車子一扔跪到地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用巴掌拍打地面。

    他的悲恸絕對不是裝的跟他與宋老師講述過的諸葛亮哭周瑜有本質的區别。

    他的哭感染了還在那裡冒着餘燼的烘烤用鐵鍬、鐵鈎子往外扒拉破磚爛瓦試圖尋找宋老師和他的兒子的遺骸的人們大家一邊幹活一邊用襖袖子或手背擦拭眼淚而二大娘又一次昏了過去。

    有人上前試圖把楊結巴拉起來但死活拉不起來。

    他身上仿佛沒有骨頭軟不邋遢的一拖一套拉。

    鼻涕眼淚把他文質彬彬的臉弄得慘不忍睹。

    最後還是郭大發書記上前把他拉起來其實也不是郭書記的手把他拉起來而是郭書記的話把他拉起來。

    郭書記說“老楊你就别像個老娘們一樣嚎起來沒完了毛主席咋說來着‘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你現在立刻去采訪采訪完了趕快寫一篇稿子我告訴你說宋老師是為了搶救公共财産犧牲的為了搶救公共财産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了” 聽到書記的話楊結巴幾乎是蹦了起來是的哭管什麼用呢哭也不能把死人哭活把宋老師的英雄事迹報道出去才是對宋老師的最好紀念也是一個老朋友向死者表示友誼的最佳方式。

    必須承認楊結巴是大才隻可惜他是結巴否則憑着那支生花妙筆到縣委宣傳部裡去當個副部長或者到省報裡去當個記者那是綽綽有餘的但老天偏偏讓他是個結巴于是他也隻能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公社裡作為一個名人而終其一生據說八十年代時他帶出來的幾個徒弟都轉了城鎮戶口吃商品糧拿工資隻有他郁郁不平地、牢騷滿腹地在這個局裡或哪個鎮上幫人炮制點文章混碗飯吃。

    其實他也有過交鴻運的時候那就是全國普及革命樣闆戲的時候他自告奮勇扮演《紅燈記》裡的李奶奶一炮打響全縣聞名。

    如果不是因他得意忘形犯了錯那也不至于落魄到後來那種程度。

     楊結巴這篇通訊文采飛揚描寫生動。

    他寫宋老師冒着生命危險一次次沖進火海去把課桌和闆凳拖出來而他的最親愛的兒子在火裡哭叫。

    他寫烈火熊熊如火炬照亮了大地與天空。

    他寫這是一曲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壯歌沙窩村生産大隊的貧下中農在黨支部書記郭大發的率領下救火救人不怕犧牲沙子口生産大隊的貧下中農也趕來助戰國營蛟河農場的工人老大哥們也從十裡之外以急行軍的速度趕來——明明是坐汽車來的嘛。

    他再寫大火終于被救滅保住了生産大隊的糧倉和三萬斤戰備糧保住了生産大隊的三匹馬、三頭騾子和六十多頭耕牛保住了生産大隊養豬場裡的數百頭豬也保住了全村兩百多戶貧下中農的房屋和生命…… 這篇文章縮寫後在省報發表了一個簡短版讓楊結巴的才名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為宋老師評烈士的事因為有這篇文章助力隻用了十天就得到了縣政府的批準。

    過了十幾年興起招收工農兵大學生時村裡竟然把連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宋老師的小女兒推薦去上了煙台水産學校這自然是沾了他爹烈士英名的光準确地說是沾了楊結巴那篇文章的光更準确地說是沾了郭大發書記的光。

    雖說一天學沒上但她天生聰明先認魚蝦後認字很快就成了班裡的優等生畢業後分配到縣水産公司賣魚賣蝦賣海帶凡是海裡産的東西就沒有她買不到的我們家跟着她沾了不少光。

    我母親曾幻想着讓她成為我媳婦但人家是吃國庫糧的自然看不上一個農民後來她嫁給了原烽火公社副書記羅金友的兒子羅衛民生活幸福而美滿這些都是後話了。

     二 失火後第三天盛着宋老師和他兒子遺骨的兩具棺材從他們家院子裡擡出來時我們正在把我三嬸娘家陪送的一個櫃子兩個箱子還有洗臉盆、臉盆架、被子褥子還有一大包蠟燭等物品從牛車上卸下來。

    胡同狹窄擋了他們的路。

    這确實是巧合但有的人卻認為這是我們家故意的設計棺材者“官”也“财”也攔住了棺材就等于攔住了官運和财運當然這些都是事情過後人們的演繹和解釋而在當時我們家裡的人都發自内心地感到晦氣娶媳婦碰上出殡的哪裡去找好幸好我們僅僅是在卸嫁妝再過十天才是婚期如果是花轎落地那一刻碰上棺材出門那才是晦氣呢我從家裡長輩的臉色上看出了他們的懊喪和對我與三叔的不滿但三叔好像沒事人似的匆匆忙忙先把牛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然後讓我在前頭扯着牛缰繩他在後邊用荊條子抽打着牛屁股用最快的速度把牛車趕出了胡同為宋老師父子的棺材和送殡的隊伍讓開了道路。

     我三嬸是城裡人家裡開着一個蠟燭店地點在東關神仙巷。

    店門口挂着一個油膩膩的木牌子上邊寫着四個暗紅色的字光明蠟燭。

    蠟燭店門面不大前面三間房子中間是店面有幾排貨架貨架上擺着各種蠟燭。

    兩側是兩間耳房有一個後門通往後院後院兩側擺着成捆的蘆葦和幾個大缸大缸裡盛着羊油和牛油這些都是做蠟燭的原料。

    東側兩間廂房是蘸蠟燭的作坊。

    北面三間正房是主人起居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進縣城時間是教堂起火後第二天。

    三叔讓我跟他趕着牛車去縣城拉三嬸的嫁妝。

    按說拉嫁妝的事三叔不能自己去但村裡人都忙着挖台田防澇治堿連婦女都下了地。

    三叔是龍山煤礦的工人請了一個月假回來結婚。

    他帶着我去找郭支書希望書記能派兩人去城裡幫他拉嫁妝。

    三叔遞給郭支書一支“大前門”香煙支書接了煙放在鼻尖下嗅嗅然後又放到指甲蓋上頓頓那時可沒帶過濾嘴的香煙将煙頭放指甲蓋上頓其目的是防止細煙屑被吸入口其實那就是老煙鬼的派頭兒。

    三叔趕緊劃火幫書記點上煙。

    吭吭哧哧地說請書記派人的事。

    書記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裡有閑人你閑着沒事自己去吧如果怕路上悶就帶上你這個話多的侄子我心裡想我什麼時候話多了呀三叔搔着脖梗子說書記您看哪有新郎自個兒去老丈人家拉嫁妝的隻怕會讓人家笑話呢。

    支書噴吐着煙霧說新社會新風尚誰敢笑話你去吧沒準兒你那媳婦還挺高興的呢聽說你媳婦能寫一手好字她是什麼文化水平我三叔說好像是初小吧也許是高小吧等她來後我問問。

    支書笑道不是說你們是自由戀愛嗎怎麼連人家是什麼文化程度都不知道呢。

    我三叔嘿嘿地笑起來。

    這樣吧小光跟你一起去書記說我讓第二生産隊把那輛地排車借給你們用二隊裡那頭蒙古牛腿最快就派這頭牛去你去跟趙六說就說我說的。

    書記擡頭看了看太陽說時間還不晚你們這就出發無論如何今晩要趕回來帶足草料把牛照顧好這頭牛是寶貝我們還指望着它繁殖幾頭快腿牛呢。

    我三叔很感動把那盒煙塞到支書口袋裡支書說三怪我三叔外号三怪你想幹什麼腐蝕拉攏革命幹部三叔不好意思地搔脖子。

    支書摸出煙盒從中抽出兩支一支夾在耳朵上一支就着那個煙頭引燃把煙盒又還給我三叔說雷厲風行趕快明兒個宋老師出殡公社裡還要來人呢。

    對了你們路過百貨商店時順便幫我買兩節幹電池要大無畏牌的去吧。

     我和三叔趕着地排車進城母親為我們包上了兩個玉米面餅子、兩棵大蔥還有一團黑醬。

    那時候可沒有瓶裝的礦泉水之類的不過也絕對渴不着我們公路沿着河邊走我們随時可以到河裡去喝水。

    那時代的河水清澈見底絕對沒有污染。

    路剛剛修過所謂剛剛修過就是在路面上剛撒了一層破磚爛瓦還有鵝卵石然後讓國營蛟河農場的東方紅牌鍊軌拖拉機來鎮壓了兩遍。

    這條路也是蛟河農場通往縣城的唯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