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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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老師這麼多年後,我才慢慢讀懂這四個字,這不僅是一個前輩的教誨,而且是一個莊重的邀約:你願不願意做一束光,把個人的微光傳給你的學生,讓法治在這片土地生根發芽,長成一棵無法撼動的參天大樹? 我接受了這份邀約。

     人生大多有兩種路徑來實現自己的追求,一種是找到一個自己熱愛的事業,另一種是熱愛自己選擇了的事業。

    成為老師、進入法律行業,這些事的起點都是卑微的,但是過程中的這些高光時刻點亮了我,讓我真正開始熱愛教師這份工作,理解自己的使命。

     當然,一份職業,不能僅憑熱愛支撐。

    一時的熱愛容易,堅持很難。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同感? 熱愛,不等于稱職。

    把熱愛轉化為持續的行動,才是稱職的開始。

     我跟大家分享的第三個重要時刻,行動的力量,從哪裡來? 有次,我參加一個公益項目,和一群朋友去探訪麻風病院。

    出發之前,我非常緊張,因為我害怕麻風病有傳染性,畢竟麻風病曾經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傳染疾病。

    我在出發之前,無數次上網搜索麻風病的傳染性,得出的結論是在20世紀70年代之後,麻風病經過合理治療,已經沒有傳染性了。

    但是,我還是充滿恐懼,我跟負責人商量,要不我們就别去了,我們多捐錢就好了。

     結果,大家還是決定探訪。

    我記得那天,陽光明媚,但我内心充滿恐懼,又不敢表現出自己的恐懼。

    我們一行十人,我個子最高,躲在隊伍的最後。

     快到麻風病院的時候,一位麻風病人用滾軸自制的小木闆車助力前行。

    麻風病因為會攻擊人體的痛感神經,讓人感覺不到疼痛,所以受傷了也不知道,因此身體上有很多傷口疤痕。

    這位麻風病人的臉形扭曲,非常醜陋。

    當時我們隊伍中走在前面的一位女孩,跑着過去和麻風病人打招呼,甚至擁抱他。

    這位女孩長得非常漂亮,而在那一刻,美醜的對比,讓她更加漂亮,這種漂亮不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

    而醜陋的是我内心的幽暗。

     後來,我私下問她:“你不害怕嗎?”她說其實也挺害怕的,隻是當時突然有一種力量鼓勵她去擁抱病人。

    她很感恩這種力量可以鼓勵我們所有的人,可以給病人帶去希望與光明。

     不隻是這位女孩,那次活動中,同行的朋友給了我很大的勇氣,和他們走在一起,我也終于可以從恐懼中走出。

     一切有意義的知識,最終都是為了行動。

    作為學者,我們經常會思考許多崇高與深邃的觀念,但是我們經常誤以為自己想到了、說到了,也就做到了。

     這其實隻是自欺欺人,這個世界最遠的距離就是知道和做到。

     在走向知行合一的過程中,一個人往往是怯弱的,能夠幫到一個人的,是凝聚成更大的共同體。

     十多年前,我們搞過一個讀書會,這個讀書會現在變成文章小組,每次我寫完文章,都會發到小組,供大家批評指正。

    有段時間我因為一些原因,遭遇網絡攻擊,心情非常郁悶。

    第二天出差,居然在火車上碰到了一位讀書會朋友,因為疫情原因,我們都已經九個月沒有見過面了,居然神奇地坐在同一趟火車,去同一個城市出差。

     我當時向她抱怨自己的遭遇,她卻問我:“當被人誇的時候,你是否覺得不真實?”我說:“是啊。

    ”她接着問:“那你高興嗎?”我說:“還挺高興的。

    ”于是她反問:“那别人批評你的時候,為什麼就不高興了?本質上,過分的誇獎與過分的批評不都是誤解嗎?誤解本來就是人生常态,不要喜歡好聽的誤解,而厭惡不好聽的誤解。

    ”這一段話,讓我瞬間釋然。

     還有一次和朋友吃完飯,正好遇到一個學生索要簽名合照,朋友嘲諷道:“你很享受現在的虛榮嗎?”我羞愧萬分。

     我很感恩,能夠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這種友誼讓我走出自戀,能夠擁有前行的力量。

     今天,我感到很幸運,能夠跟同學們坐在一起,探讨對我們人生非常重要的命題,那就是如何行動,當我們從知識邁向行動,我們可以在行動中獲得共同體的力量,這份能量又能回過頭來,為我們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行動提供力量。

     小說《麥田裡的守望者》,裡面有這樣一段話: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着。

     我從未想過成為英雄,我隻想在使命中卑微地活着,所以,我渴望共同體的友誼能夠不斷地溫暖彼此,互相扶持,如果每個人都能發出微弱的光亮,群體的力量就能彙聚成法治的熊熊烈火。

     人這一生,總要為某種超越人生的東西而活着。

    這些東西也許是我們看不見的,但是看見的不用去相信,看不見的才需要相信。

     我今天提到了四個詞,熱愛,使命,行動與共同體。

     你有沒有發現,這四個詞彙的英文單詞首字母是P(passion)、M(mission)、A(Act)、M(Mass)? PM(下午)和AM(上午)正好是一天的二十四小時。

     昨天已經成為過去,明天還沒有到來,我們唯一能夠擁有的就是今天,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把今天稱之為禮物,PRESENT。

     最好的禮物,就是今天。

    各位同學,願我們在共同體中,擁有持續行動的勇氣,獲得源源不斷的熱情,在使命中超越我們有限的今生。

    我們無需關注未來,我們隻需要活好今天,因為永恒由每個今天所構成,每個今天都可以觸摸永恒。

     [121]江平,1930年12月出生,浙江甯波人,是中國著名法學家,有“民法泰鬥”之稱,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民商法學博士生導師。

     我們畫不出完美的圓,但它是存在的 2020年12月25日騰訊新聞《十三邀》訪談 許——許知遠;羅——羅翔 許:如果找一個非常傑出的法學人物,鼓舞你的是誰呢? 羅:想起來其實很多:馬丁·路德·金、甘地、林肯…… 許:他們身上最觸動你的是什麼呢? 羅:勇敢。

    其實在我的詞彙中,我覺得“勇敢”是一個最高級的詞語吧,因為我自己不夠勇敢。

    在人類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許:當你憤恨自己不勇敢的時候,怎麼辦呢? 羅:憤恨沒有用,就當命運之神把你推向那勇敢的時刻,希望你能夠像你想象中那麼勇敢。

     許:所以今天我們是兩個都認為自己膽怯的人的交流。

     羅:是。

     學習就是一種回憶 羅:您是1976年的是吧? 許:1976的。

     羅:我1977的。

     許:同齡人。

     羅:怎麼說呢,因為我是獨生子女,就在我那個年代,獨生子女是很罕見的,所以小時候還是比較孤獨的,确實比較孤獨,因為其他人都有哥哥姐姐。

     許:要不怎麼會愛看書呢。

     羅:對啊,就是在孤獨中躲進了書籍中。

     許:最早對你影響最深的法律書籍是什麼呀? 羅:其實很淺的,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

     許:也是一代人的啟蒙讀物。

     羅:對。

    我最近這個月在看《通往奴役之路》,我看了一下,買書的日期是1999年。

    這都構成了我們最初的閱讀計劃,到現在大部分的書都(還是那時候的書)。

     許:我們都是萬聖書店訓練出來的。

     羅:我到現在都認為,學習就是一種回憶,就是說這些知識,本身已經在你的心目中了。

    就像蘇格拉底所說的,對于你懂的東西,你才會真正地認同;對于你不懂的東西,你不可能真正地認同。

    而什麼叫“懂”的東西呢?這就像康德所說的,人類的原初設置,就是我們出生的時候,就有一些“出廠設置”。

    當你的一些理論迎合了這些“出廠設置”,老百姓會覺得,你說出了我想說,但表達不出來的話。

     許:有的是華為設置,有的是蘋果設置,不一樣是吧? 羅:但是總體上來說,(不管)蘋果還是華為設置,它整體上又是一樣的,就是我們要追求真,我們要追求善,我們要追求美。

     許:那天我跟一個朋友讨論問題,他認為(追求)美是天生的,他認為尋求正義、正直不是天生的。

     羅:為什麼人會追求美?因為還有美更上面的東西。

    說實話,對好的東西,人們都想自我保留;但是當你發現了最美的東西,你絕對不會自我保留,你會覺得這太美了,我一定要分享出去,因為它确實太美了。

    你就會發現這個“美”,一定不是你培育的,隻是你洞悉了美的驚鴻一刻,你覺得太偉大了,太美了。

    那麼在美之上,一定還有一個更偉大的存在,就是永恒的公平、正義。

     許:所以你也認定烏托邦是必要的? 羅:我認為,“理念意義上的烏托邦”是有意義的,但是“現實中的烏托邦”是不可能的。

    我們畫不出那一個完美的圓,我們無法追求到絕對的美,但是你不能夠推導出這個世界沒有美,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意義。

    (如果是這樣,)那人的存在就是沒有意義的,人類追求美德是沒有意義的,人類追求美德就是一種僞善。

     許:你對這種相對主義的警覺,你覺得是怎麼來的? 羅:就是我會發現,人類中很多概念具有相似性,但在這些相似性的概念中間,一定是有一些細微的區别的。

    而現在我們的思維,為什麼人們習慣于标語化的思維?就是因為覺得世界太複雜。

    當我理解不了那麼複雜的世界,我就選擇一種簡單化的世界。

    但是複雜一定是存在的。

     許:我看你寫的東西那些感覺,我們這個年齡前後的那段記憶,就是九十年代塑造的那段記憶,慢慢開始重新顯現出來了。

     羅:你看過賈樟柯的《小武》嗎?就基本上那種感覺,賈樟柯确實拍出了我心裡想表達但無法表達的那種感覺,真的是那種感覺。

    有的時候我真的在想,人生中的成就很難說。

    我身邊很多朋友,就我小時候的玩伴,坐牢的、吸毒的、得塵肺病去世的,40多歲。

     許:最要好的朋友在幹嗎? 羅: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現在都不聯系了,他們就覺得不想麻煩我。

     許:我們這代正好是那時候,轉折很大的時候,變化很大的。

     羅:我給學生帶着讀這個《通往奴役之路》。

    《通往奴役之路》的最後一頁,就是當時聽江平教授的一個講座(的筆記)。

    我也沒帶筆記本,就拿那本書做的筆記,1999年。

     許:記的啥? 羅:那講的是專業性的問題,講的是美國的“個人合夥”。

    以前合夥是無限責任,就合夥人要承擔無限責任;後來随着市場經濟的發展,慢慢出現了LP,又出現了LLP,又出現了LLLP[122]。

    它的基本思想就是:市場的發展是無限的,法律制度隻是适應市場經濟的一些需要,就法律不可能超前,法律隻可能滞後。

    正好當時看哈耶克嘛,哈耶克就是警惕人類的樂觀主義,就是說,你不可能計劃出一切的東西,你隻能去尊重這種自發自生的秩序。

     許:意識到這點,過程還挺難的,包括這種自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