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可能性的藝術:通過比較理解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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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所周知,談論政治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在一個政治極化的時代尤其如此。

    很少有什麼事物能夠像政治那樣,激起狂熱的愛恨,讓陌生人成為同道,讓朋友成為敵人。

    閱讀法國大革命的曆史,我驚異地發現,羅伯斯庇爾曾經是死刑的反對者,但是不出數年,他所領導的雅各賓政權就成為斷頭台的象征。

    閱讀納粹的曆史,我看到有納粹聲稱,毒氣室的發明其實讓死亡變得更加“人道”了——這樣的殘酷,竟然以“人道”之名出現。

    我還讀過韓非子的名句,“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而他把這叫作“明主”。

    似乎,政治是一切關系、一切道義、一切概念的扭曲場;似乎,政治總是帶來錯位,理解政治的努力永遠造成誤解。

     然而,我們又不得不試圖理解政治,這不僅僅是因為——如亞裡士多德所言,“人是天生的城邦動物”,而且因為政治中有我們命運的源頭。

    水手在大海上航行,努力練習航海技術,掌握氣象地理知識,儲備糧食物資,殊不知,最能影響這場航行成敗安危的,不是水手的智識,而是大海本身的“脾氣”。

    它波濤洶湧,水手無處可逃;它風平浪靜,水手才可能歲月靜好。

    人類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就被政治“綁架”,它是我們所有人腳下看不見的大海,是我們必須穿越的看不見的暴風驟雨。

     這本書是我在“看理想”平台制作的一個音頻課程的講稿,是試圖理解政治這個“大海”的一次努力。

    不過,作為一門“比較政治學”課程的講稿,這本書并不試圖對一時一地的政治做出是非判斷,而恰恰是試圖從“此時此地”抽離,通過曆史的與全球的視野來激發新的問題與思考。

    很多時候,觀點的不同來自視野的不同——海拔100米處看到的綠色田野,在海拔1000米處,可能不過是荒漠裡的一小片綠洲,而到了海拔5000米處,這片荒漠又不過是漫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

    “比較”是為了抽離,而抽離是為了在另一個高度反觀。

    固然,由于政治的易燃、易爆性,這本書注定是一場智識的冒險,但我仍然奢望,對于讀者,它同時也是一場發現之旅,能夠呈現一些不同的風景,埋下一點揮之不去的好奇。

     什麼是比較政治學? 這門課的名稱叫作“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

    “可能性的藝術”這個說法,來自俾斯麥的一句話:“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

    ”我很喜歡這句話,因為它通過“藝術”這個詞表達了政治的力量,又通過“可能性”這個詞表達了政治的限度,所以我把它用在了課程的标題裡。

     那麼,比較政治學又是什麼?我是從博士期間開始學習“比較政治學”的。

    從那時開始,我就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每當有人問我:你是學什麼專業的?我回答“政治學”的時候,對方往往就會饒有興趣地追問:那你對美國大選怎麼看?你對台灣的藍綠之争怎麼看?你對伊拉克局勢怎麼看?……可是,如果我回答“比較政治學”的時候,對方往往就在禮貌的微笑中陷入了沉默。

    為什麼?大約是因為大多數人不知道“比較政治學”是幹什麼的,聽上去有點高大上,但又讓人摸不着頭腦,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好好一個“政治學”,因為加上了“比較”二字,就拒人于千裡之外了。

     可能有些朋友會出于直覺說,“比較政治學”,就是比較一個國家和另外一個國家吧?這個說法隻能說部分正确但不完全正确。

    事實上,如果去調查全球比較政治學者的研究領域,會發現,其中大多數隻研究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是“國别專家”或“地區專家”,比如“拉美專家”“中國專家”“伊朗專家”等,隻有很少一部分是真的在從事比較研究,其中進行國别案例比較的更是少而又少。

    所以,所謂“比較政治學”,其根本特性不在于研究内容是否真的在進行案例比較。

     那麼,什麼是“比較政治學”?也許一百個比較政治學者有一百個回答,在這裡我分享一下我自己的看法。

    我的理解是,比較政治學當中的“比較”,與其說是一種具體的研究方法,不如說是一種研究的視野。

    當你把你所面對的政治現實當作一萬種可能性之一來對待時,你就獲得了一種“比較的視野”。

    帶着這種廣闊的視野,即使你的研究對象隻是一個時代的一個國家,你的問題意識卻是來源于潛在的比較。

    比如,當一個人追問:“為什麼國家A的經濟發展沒有帶來民主轉型?”這個問題背後,實際上已經預設了一個通過比較才能獲得的觀點——這個觀點就是:在許多其他的國家,經濟發展帶來了民主轉型。

    再舉一個例子,如果有人追問:“為什麼在國家B民主轉型帶來了戰亂?”同樣,這個問題背後也預設了一個隻有通過比較才能獲得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