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解剖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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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虎門一口氣跑過來。

     風斜插過獅子洋,滾了一身濕,聞着像大塘鳏。

    風要過江。

    江面光撐撐、靜英英,船都在輕晃着打瞌睡風踢出疊疊波紋,波紋蕩碎日光。

    現在一把一把碎日光吸住上過桐油的船篷,風貼着連綿篷頂跑過去,久久地跑,因為船篷連成的大地太寬廣。

    如果近黃昏,日光換了色水,你會以為夏天的江面生出秋天的稻田。

    密密的船篷大地偶有裂縫,裂縫是天色、霞色、江水色。

    風行差踏錯,窄窄色帶即時起皺、蕩三蕩。

     風跑。

    夏季正午的日頭曬熱了風,曬臭了風的汗。

    風聞着像江底泥。

    風蹬開江,側側膊跨上海皮。

    海皮廣場盡頭,十幾幢怪屋并肩"企定,要吓住風。

    好寬、好寬一大排怪屋!它們的怪模怪樣是混血的、精心編排的,它們闆起蛭灰色的臉,用怪模怪樣傳遞一種弦外之音, 好像在說,它們隻是一層鏡像,一群代理,隻為把遠在天邊外的什麼東西反射到廣場上。

     風要給自己壯膽,首先猛搖怪屋前旗杆。

    有多少旗杆,風就伸出多少手爪,把旗杆搖得嗡嗡發顫。

    風又咬旗,咬緊了甩,甩出獵獵聲響。

    風碎掉旗,再次向怪屋撲去。

    風不得不開裂,因為每一幢怪屋身上都開滿窄長的窗。

    總共有一百六十扇窗,統統朝南、面江、迎風。

    于是屋壁變梳篦,把風梳成一百六十根銀絲。

     現在它們是一夥微風了。

    微風在怪屋肚腸裡久久地跑。

    怪屋太深、太長啦!微風跑啊。

    在深長的、南北貫通的柱廊裡跑。

    跑過打旋的樓梯。

    跑過天井。

    微風喘氣了。

    微風鑽進陰涼的藍色走廊,日光剛在廊口切出三角就睡過去。

    微風跑,跑過鎏金葉雕畫框,裡頭關着馬年的喬治四世,微風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臉滑過去了。

    一些微風鑽進壁爐。

    壁爐冷靜,從未用過。

    一些微風過早地紮進長絨地毯深根處,再起不來。

    一些微風闖入怪屋胃袋,那裡安置着中庭花園,微風啊地叫了一聲,因為這些室内花園與河南島一切花園都不同。

    微風東摸西聞、到處亂轉,自鳴鐘、洋枝燈、柚木大台、番婦胸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後院那頭靜靜反刍的黑白牛都讓微風驚奇。

    微風鑽出怪屋魄門跑掉了。

    它們穿過平放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過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門,向有兩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時候,一條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裝載幾件貨,從海皮渡頭駛出,去往花地方向。

    六亶行一個老買辦,叫做細春的,着灰布長衫,戴平頂竹笠,立在船尾搖橹。

     世界被烈日軋扁,成一張薄畫片丢在那裡。

    畫片反光,滾燙,視線難以逗留。

    這個季節這個鐘點,稅館差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涼陰裡打瞌睡的。

    江面一滴風也無。

    一條茶船向遠水處慢慢過,船身大大吃水,成一絲線。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湧滑進西邊蘆竹林。

    你聽細春的橹一路攪起水聲。

    蘆竹支支高似大桅,葉又似斜斜帆。

    蘆竹骨葉刮擦船篷。

    船篷是竹皮編的。

    鹭鹭驚飛!水鴨驚飛!金龜、蛤蛆、秧雞,飛飛跳跳,雞飛狗跳。

    蘆竹林裡有民熙物阜千年鳥獸帝國哩。

     到一個深處,天地間唯有蘆竹了,細春停船,笃笃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來喇。

    ” 細春很謹慎的。

    所以即使在隻有蘆竹的天地深處,他的敲船篷和打報告,都是輕微微的。

     船篷裡怪笑陣陣。

    然後窸窸窣窣。

    兩條人形爬山來,有一個後半身還在麻袋裡。

     是兩個番鬼。

    打頭一個着藍布長衫。

    後一個連踢 帶蹬逃出麻袋:也是藍布長衫。

    打頭番鬼甲說:“細春,好到極!”——奇了,那番鬼講省城話。

    兩個番鬼快手打落滿頭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後互相打。

    他們笑來笑去的。

    頭發打幹淨了,就戴上平頂竹笠。

    兩個老番一下子變成兩個老廣。

    隻是沒有長辮,而且極之高。

    肩寬背平。

     兩個假老廣争相擠去船尾,俯身,撈一張網。

    網眼濕漉漉亮閃閃,勾挂水草、爛泥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頭發,屎團,細小的死屍。

    假老廣把網上一切東西刮入一種玻璃容器。

    辦完這件事,他們捉起竹篙捅岸基,互相使着番話。

    他們左捅右捅、遠捅近捅,有什麼值得他們那樣笑的?細春踏在船頭,已經抽起煙鬥。

    後來,番鬼甲說:“我們走了。

    注意時間。

    三點半。

    有事大叫。

    “番鬼乙從後面推他。

    他一個大步跳進密密麻麻蘆竹世界去,立刻不見。

    番鬼乙跟着。

    二鬼造出一條嘛僻啪啪的去路。

    蘆竹搖啊、搖啊。

     甲乙番鬼挖泥挖草,一時揚網兜,一時揚小鏟。

    長衫在泥裡亂拖亂攪也毫不關心。

    真是癫!他們順着蟹洞掘下去,掘出一隻招潮蟹。

    他們還有縮骨千裡鏡。

    番鬼甲扯開縮骨千裡鏡,打望蘆竹大世界。

    他望啊望,望見一隻蛙。

     蛙也望着他。

    他吓得啪一"聲拍攏鏡筒。

    番鬼乙問: "你幹嘛?" 他說:“這玩意壞了。

    ”他又扯開鏡筒,對正同一方位,又望。

     他說:“噓。

    跟我來。

    ” 番鬼乙問:“你發現什麼了?” 他說:“噓 二鬼貼地移動。

    二鬼想盡量安靜,但蘆竹搖來搖去吵得要死。

    沒辦法的。

    隻能梗着脖子貼地移動。

    番鬼甲,兩個老番之中更老水’的那個,以為他倆即将經曆驚心動魄的一程,包含期待、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