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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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過多的垃圾貨源像污染物一樣傷害我們的意志力。

    之後随着氣溫斷崖下跌,我們漸漸亂了陣腳。

    到了十一月底,無論什麼樣的貨源消息都會追蹤,孤注一擲的念頭變得非常強烈,有好幾次追進居民小區單元房裡傳銷組織的老窩。

    我心裡很清楚,再進不到合适的貨就等着完蛋吧。

    這是我記憶中最冷的冬天,日以繼夜刮着北風,我和群青沿着蘇州河,從一個倉庫摸到下一個倉庫,像冰天雪地裡遷徙的動物。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我們得到消息說虹口那邊鬼市有批冬天的貨天亮進倉,得趕早去搶。

    我和群青第二天淩晨三點按地址找到倉庫,空無一人。

    我們在避風處等待,太冷了,隻能不停聊天分散注意力和保持清醒。

    熬到破曉時,薄霧裡出現一輛貨車,遠光燈照在我們身上。

    不等司機師傅卸貨我們就跑過去看,是從山東運來的一批貼标羽絨服,日單戶外功能性品牌。

    我和群青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已經确定這批貨無論如何都要拿下。

    隻是我們熱情過頭,失去講價的先機,全部的錢隻夠支付訂金。

    死皮賴臉與司機師傅交涉下來的結果是,先交訂金,晚上九點取貨并交付全款,過時不候,訂金不退。

     我和群青離開倉庫以後,雙手插兜往輕軌站的方向走,外面是一片拆遷中的棚戶區,氣溫甚至比夜晚更低。

    第一班輕軌還沒出站,我們站在露天站台上,剛剛失去了全部的錢,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無所有。

    我問群青,“我們去哪裡?” “去找老謝想想辦法。

    ” “不是說好不找老謝嗎?” “我們說好了不從他那裡進貨,沒說不能借錢。

    ” “這有區别?” “從他那裡進貨是不思進取,從他那裡借錢是走投無路。

    ”群青的語氣不如平時确定,但我心裡清楚他說得沒錯,我們走投無路。

    到批發市場的時候,老謝剛剛發完一車皮的貨打算回家睡覺,見我和群青披着一身晨霧,幾句話就問清楚了我們的處境。

    他先領着我們去樓下出租車司機面館裡吃了一大碗面,然後叫我們等着,他自己去銀行跑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上多出一隻塑料袋,大大咧咧從裡面掏出來幾疊現金遞給我們,數目遠遠超過我們實際需要的。

    我心裡狠狠一暖。

     “你們搞到車了?”老謝問我們。

     “什麼車?”我和群青都一頭霧水。

     “你們拿什麼去運貨?”老謝說。

     “助動車行嗎?”群青問。

     “我爸有一輛。

    ”我說。

     “我操!你們鬧着玩吧。

    ”老謝拍掌大笑。

    我和群青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幾百件羽絨服你們搞輛金杯車都得跑幾趟。

    ”老謝說。

     “你有金杯車嗎?”群青問。

     “我不會開車,我騎三輪。

    ”老謝說。

     “三輪摩托?”群青問。

     “三輪闆車啊。

    ”老謝回答。

     “你騎闆車送貨?”群青問。

     “操!你不是百萬富翁嗎?”我問。

     “你們這話說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闆車比金杯車能裝啊,能和公交車搶道。

    ” “怎麼樣,你會騎三輪嗎?”我問群青。

     “這有什麼難的。

    ”群青說。

     晚上我和群青在老謝的倉庫碰頭,騎着他的闆車回到清晨的倉庫,擔心過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

    貨已經全部清點好了,一捆捆碼得整整齊齊,司機師傅開着取暖器,一邊吃盒飯,一邊聽相聲。

    我被暖烘烘的空氣裡飄浮着的羽毛絨絨刺激得鼻涕眼淚橫流。

     “你哭什麼?”群青問我。

     “我沒哭,你他媽才哭。

    ”我一說話卻呼呼流出更多眼淚。

     這批貨我們分兩車拉完。

    第一車直接拉到地下城,但地下城那段時間消防檢查,晚上十點以後不允許進出,所以第二車隻能拉到群青家裡。

    群青回到上海以後沒再寄人籬下,自己在浦東輪渡碼頭附近租了便宜的屋子居住,那屋子破得驚人,沒有空調,沒有熱水,不通煤氣,住在那裡像是每天都在軍訓。

    我倆輪流蹬車,輪流坐在車闆上護貨,碰到上坡就一起下車推,連滾帶爬地趕上最後一班輪渡。

    那天的黃浦江上大風大浪,整艘船都往一邊傾斜,我和群青費了很大功夫才把闆車固定好。

    然後我們拆開兩件羽絨服自己穿上,爬上甲闆。

    沒有雲,空氣冰冷幹淨,能看見明亮的冬季大三角。

     “你聞聞,是不是有鴨子的味道?”群青突然把頭埋進衣服裡。

     “廢話,說明這是貨真價實的鴨絨。

    ”我說。

     群青咔嗒咔嗒地點煙,我們被鴨子的味道圍繞,暖暖和和,自由自在。

     春節裡我和群青高高興興地去給老謝拜年,正巧碰上老謝過生日,一定要留我們去乍浦路的大飯店吃飯。

    年初四的夜晚,整條乍浦路燈紅酒綠,空氣裡浸着白酒的芬芳,每間酒樓門口的大水缸裡都遊着紅彤彤圓鼓鼓的發财魚,齊齊朝着一個方向擠,撞到玻璃再折返。

    酒樓裡面金碧輝煌,桌面大小的枝形吊燈下面坐滿人,食物被放在幹冰裡冒着煙端上來。

    蟠桃大會也不過如此。

     “沒想到你平時挺搖滾的一個人,這種做壽風格怎麼和我爺爺一樣。

    ”我諷刺老謝。

     “你們懂個屁。

    今晚迎财神,明年走大運。

    ”老謝回答。

     老謝大宴賓客,渠道上的合夥人、報紙和時尚雜志的編輯、電視台剛剛露面的年輕主持人……還不斷有新的朋友從其他地方轉場過來的,熱情洋溢,都已經喝多了。

    老謝挨個給大家互相介紹。

    說到我和群青的時候,他說我們是他來自上世紀的老朋友。

    我挺感動的,我不知道老謝原來有那麼多的朋友,而我們是裡面年紀最小的。

    大家互相握手,拍打彼此的肩膀,坐下來喝酒。

    他們聊娛樂圈消息、股票、夜總會和世界局勢。

    大部分事情我都沒有經驗,卻聽得津津有味。

    我覺得老謝的朋友們普遍過着既浪漫又務實的生活,在金錢的熱浪裡翻滾,卻願意為一些特别抽象的事物一擲千金。

    有位戲劇學院的老師問群青是不是本校學生,還是哪個劇場的演員,看着臉熟,肯定在台上見過。

    群青說他不是學生,沒有念過大學。

    那位老師一定要留下群青的電話,說等開春招生的時候再聯絡他。

    之後服務生端上來一隻裱花奶油蛋糕,于是那位老師帶頭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我這才知道原來老謝三十五歲,而我一直以為他隻有二十七八歲,他是那種和具體年齡數字沒有關系的人,似乎從未年輕,也不會衰老,但是再一想,自我們認識起,确實已經過去好多年。

    吹滅蠟燭之後,歌卻沒有停下來。

    我們一起唱了羅大佑,伍佰,《Hey,Jude》——“Na,Nana,Nananana”一首接着一首,越唱越激動,酒越喝越多。

    唱到《明天會更好》的時候,已經有人開始哭泣,大家都站起來,嚎啕大哭的人站到椅子上,還要往桌子上爬,被拉住。

    酒樓裡其他桌上的人也加入進來,人群啊年齡啊身份啊,諸如此類的差異都短暫消失,但是在集體的合唱中,整體氣氛卻突然不可挽回地跌向傷感。

     “哎!”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冒出一句輕輕的歎息,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坐下的。

    不是我吹牛逼,美校也好,地下城也好,我是在漂亮女孩紮堆的地方長大的。

    我剛剛進美校的時候,高年級的學姐們燙着頭,個個打扮得像香港大明星,傍晚在操場上練習邁克?傑克遜的舞步,我覺得自己暗戀過她們中間起碼一半的人。

    所以也不能怪我整晚都沒留意到她。

    她長手長腳,個子中等,自然卷發費了很大力氣用皮筋綁住,又随時都要掙脫出來似的。

    穿着不協調的長褲和短風衣,有種亂七八糟的流浪兒氣質。

    我心裡琢磨着她的那句歎息是不是有點譏諷的意思。

     “你也是電台的嗎?”女孩轉頭看着我,像是留意到我的内心活動。

     “什麼電台?” “那是我搞錯了。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體戶,和朋友一起賣衣服。

    ”這是我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介紹自己。

     “挺有意思。

    但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時髦啊。

    ” “我還行吧,我可能是那種在精神上比較時髦的人。

    ” “哈哈哈,你是有種自暴自棄的氣質。

    ” “那主要是因為我缺了半顆門牙。

    ” “你的牙怎麼了?” “你看過《古惑仔》嗎?” “哈哈哈,别鬧了。

    你們的店在哪裡?”她繼續問我。

     “不能算是店,沒有名字,而且也沒決定好到底賣什麼。

    ” “那倒是挺酷的。

    ” “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不是那種酷酷的成天無所事事的人。

    我勤勞勇敢。

    ”我幾乎每說一句話都在後悔,不知為什麼無法自控地想要表演拙劣的幽默。

     “我問個正經問題行嗎?”女孩問我。

     “你說。

    ” “我能采訪你嗎?你和你的朋友——” “你是說正經的采訪嗎?我們有什麼可采訪的啊。

    你是記者嗎?” “是啊。

    ”接下來她說了一個報紙的名字,我沒有聽說過。

     “我平時不看報紙。

    ”我非常不好意思。

     “我們還在創刊的籌備階段,而且我還是實習生,今年夏天才正式畢業。

    ” “為什麼要采訪我們,不會有人要看的吧。

    ” “我在做一個叫做二十一世紀新浪潮的專題。

    ” “什麼是新浪潮啊?” “就是寫寫我們大家都是怎麼瞎胡鬧的。

    ” “哈哈哈哈。

    你叫什麼?”我問她。

     “消失的象。

    ” “什麼,這是什麼破名字?” “這是筆名,我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時候用這個名字。

    ” “用這樣的名字能寫出正經報道嗎?” “不都說了是瞎胡鬧嗎。

    ” “這個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你喜歡動物還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特别的意思,就是一本書的名字。

    ” “是小說嗎?我書讀得少,但我會去找來看看的。

    ” “不必不必,我也就是随便起的。

    ” “那我應該叫你什麼?” “小象?别人叫我什麼的都有,我沒所謂。

    ” “那我就叫你小象好了,我覺得你比較像一頭小象。

    ”畢竟我從未在真實的世界中見到一頭小象啊。

    我們交換了電話号碼,我在手機通訊錄裡保存了“消失的象”。

     接近零點的時候酒樓裡的人都開始往外湧,大家合力擡出整捆整捆的滿地紅,手臂粗細的高升和沖天炮,桌子大小的焰火盒子,壘成一座座碉堡,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第一支焰火呼嘯着竄上了夜晚的天空,震耳欲聾的,我縮起脖子感覺自己身處戰場。

    如果此刻财神正在巡遊,他一定也會駐足觀望。

     “恭喜發财。

    ”老謝拍拍我的肩膀。

     “太厲害了,錢的味道應該就是硫磺味的吧。

    ”我說。

     “你還沒見過前幾年更厲害的時候,放焰火放到警察都要封路待命。

    ” “生日快樂啊。

    ”我也拍拍老謝的肩膀。

     “别提了。

    三十五歲,一事無成,在這裡空許願望。

    ” “一事無成挺好的,這不正是時代的潮流嘛。

    ” “後來你還去過歌友會嗎?”老謝突然問我。

     “再也沒去過了,歌友會還沒解散?” “早就解散了,我最後一次見到那群人還是千禧年的元旦,你能想象嗎,都過去那麼久了。

    我們去了好幾所學校做放映,其實就是玩命玩了三天三夜。

    後來大家都開始使用互聯網了,感覺是一夜之間,每個人都取了不同的網名,比自己的名字酷多了,從此再也不需要在現實中見面了。

    ”老謝大聲歎氣,又動情了。

     “我覺得那樣挺好的,我其實沒有特别喜歡那些人。

    ” “我知道,那種臭傻逼知識分子味兒呗。

    但我有時候就是會被這種東西迷住。

    ” “我不懂知識分子什麼的,我隻是不喜歡那裡的一種陰郁氣氛。

    ” “做生意不能太執着于氣氛。

    ” “你是說我嗎?我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在做生意,沒那種正兒八經的感覺。

    ” “那你境界挺高的。

    ” “别笑話我了,我是說真的。

    我不知道做生意的感覺,你是過來人,你教教我。

    ” “你見過那些在海裡沖浪的人嗎,在明晃晃的水裡長時間地等待一個完美的浪,等浪來的時候,奮力跳上闆子,在浪尖上劃出一道又長又美的白色弧線。

    ”老謝這樣說,好像我們正置身于虛構的海,而他奮力向前伸出手去說,“你看。

    ”人們踩着厚厚的紅色紙屑,引爆更多的引火線,站在硫磺的濃霧中許下新年願望。

    我看見群青被點燃的啞炮燒着了頭發,卻沒再見到小象的蹤影。

     “我們現在看到的也是浪的景觀。

    ”老謝說。

    操,他這句話真的太煽情了。

     那批貨一共三百七十五件羽絨服,開春前就幾乎賣完,提前還清了欠老謝的錢。

    功勞主要歸群青。

    他會說日語,模樣像日本青年,每天隻要坐在檔口便是一種廣告宣傳,讓人不由自主也想穿上他的衣服,成為同樣的頹廢派。

    我們為了更進一步地渲染氛圍,從老謝那裡要來不少九十年代的日本雜志海報貼在牆上。

    而且我們隻賣一種衣服,特别硬核。

    不少人以為我們直接從日本進貨,有海外關系,對此我們從來也沒有否認,口碑很快便傳了出去。

     賺到錢的虛榮心稍稍鼓舞了我和群青,之後隻要那位司機師傅從山東拉貨到上海,我們便第一時間去候着。

    為此經常淩晨便各自出門,沿着蘇州河,摸黑騎車去倉庫,在冷霧中等待他的貨車入庫。

    大部分時候我們都空手而歸,但其實我從心底裡來說,也沒有對好運的再次眷顧抱有期望,倒是師傅被我們倔強的意志力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建議我們說,要想找到稱心貨源,還是得親自去北方沿海地帶跑跑,那裡遍地都是服裝廠。

     于是我和群青去駕校報考了B型貨車駕照。

    自此以後每星期都有兩三天清晨,我們在人民廣場公交站見面,一起坐駕校班車去嘉定的練習場學車'第一次去廣場集合的時候天都沒亮,有霜凍,為了節省體力,我們坐上班車以後彼此都不講話,打着瞌睡。

    但車廂裡很冷,窗戶漏風,很難真的睡着。

    駛出市區以後兩側是寬闊的土路。

    天始終不亮,像在大片的陰影裡。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個春天。

     這期間老謝提議我和群青去一趟北京,說那裡搞服裝的氣氛很不一樣。

    這趟旅行我和群青都期待已久,想從野狗一樣的生活裡喘口氣。

     到北京的第一晚我和群青在鼓樓的青年旅館睡大通鋪,都是背包客,晚上八點以後淋浴間就沒有熱水,拉屎得去外面的公共廁所。

    但附近的胡同裡都是二手衣服店、樂器行和酒吧,賣各種意想不到的破爛;去小飯館裡吃刀削面,旁邊坐着一群穿匡威球鞋的朋克。

    特别野,特别貧窮,特别嚣張,讓人不由自主想要成為這個公社的一員。

     接下來的四天裡,我和群青每天都去世紀天樂和動物園批發市場報到,大鐵皮棚底下都是滿口京腔的男孩女孩,又瘋狂又頹廢,個個都像在演王朔的電影。

    我們在世紀天樂的一個檔口狠狠心,拿下幾件美國的二手皮夾克,價格高得離譜,但老闆特别能聊,最後還給我們留了一個地址,叫我們離開之前一定要去那裡看他們樂隊的演出,他請我們喝啤酒。

    回去一查才知道他是那種教父級别的鼓手。

     最後一天傍晚我們真的按照地址找了過去,卻在什刹海背後的胡同裡迷了路,天黑以後整片胡同都沒有路燈,我們饑腸辘辘摸進一間酒館,意外發現二樓的露台在辦派對,碳盆裡燒着火,很多吃的,很多酒,有個流浪漢在拉手風琴,跺着腳唱悲怆的俄羅斯歌曲。

    那裡賣十塊錢一杯的雞尾酒,一股酒精和香料味,但我和群青喝了一杯又一杯,全部都喝多了。

    走出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突然置身什刹海邊,那裡的冰還沒有完全化開,湖面上停着白色的鴨子船。

    而我們什麼都顧不上,蹲在樹下,哇哇亂吐。

    後來我們運回來的那幾件皮夾克,還沒有來得及上架就被隔壁幾個攤主一搶而空,早知道豁出去把那批貨全包下來了,這件事情我至今想來都有些遺憾。

     第二天我和群青宿醉着坐夜班快車回上海,駛出北京沒有多久,我便接到小象的電話,黯淡的電子屏上閃動着“消失的象”這幾個字時,火車正開進山裡的隧道,周圍一片黑暗,這個電話像是來自于另一個地方,其他的世界,以至于我接起電話傻乎乎地問:“你在哪裡?” “我在學校宿舍,站在陽台上。

    你呢?”小象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又清晰又确鑿。

     “我在從北京回來的火車上。

    也不知道開到哪 裡,剛剛穿過了好幾座山,現在外面是平原。

    ” “真好啊,你去了北京。

    ” “我猜你肯定忘記了我們的約定。

    ” “我沒忘記。

    ” “那就是反悔了,發現我們的采訪不值一做。

    ” “我一直在寫畢業論文,廢寝忘食的,剛剛寫完就給你打電話了。

    真的很抱歉。

    ” “抱歉什麼,我很高興你沒有消失。

    你的論文是關于什麼的?”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肯定會覺得特别枯燥。

    ” “你不說說怎麼知道,沒什麼能讓我感到枯燥。

    ” 于是小象認認真真從頭說起。

    起初我們都還有點緊張,她隻想盡快說完,漸漸的卻越說越遠了。

    中間她偶爾會停下來,等等我,于是我發出一點聲音,讓她知道我始終在,無需擔心。

    我握着手機蹑手蹑腳地從上鋪爬下來,在過道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我一點都不覺枯燥,反而入了神。

    中間我打斷了她一次,是因為手機提示沒電了,于是我拿着充電器來到車廂交接處的插座旁邊,坐在地上,接縫處不斷湧進來潮濕柔和的季風,我想火車已經離開了華北平原。

    她問我還在聽嗎,我說是的,我可以一直聽下去。

    所以一直等到她講完以後,我才告訴她,“火車已經離開華北平原了。

    ” “那明天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好嗎?我們可以開始采訪。

    ”她問我。

     “明天是指醒來以後的明天嗎?”我問她。

     “是啊,醒來以後的明天。

    等你回到上海以後。

    ”她确定地回答。

     于是我們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照理應該道别,但我們都沉默着不想說再見。

    這樣的時刻我應該說些什麼呢,我心中有着千言萬語,我可以說說美校後山的四季,吳淞碼頭靠岸的遠洋船,還有黃鼠狼的頭骨。

    我還可以問她,你知道嗎,北京的公共廁所沒有隔斷,拉屎的時候正對着對面人的臉。

    我不記得前後的順序,但是這些話我全部都說了,直到車廂裡的人陸續從無邊的夢中醒來。

    我站起身,窗外已經是黎明的農田和天際線的霞光。

     “哎呀!”我驚呼。

     “怎麼了?” “我本來想好要在火車過長江的時候告訴你的,現在已經過了。

    ”我告訴小象。

     火車到站以後我和群青告别,沒有回家,卻直接坐上了通往五角場方向的公交車。

    歌友會時代我曾去遍了那裡所有的大學,沒有想過幾年後重返是要去見女孩。

    我在校門口給小象發了一條消息,然後憑記憶穿過操場,往學生活動中心的方向走。

    我猜想小象還在睡覺,但是她立刻回複了我。

    她也醒着,而且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似的,好像我們本來就說好要在學校見面一樣。

    我卻緊張起來,走進旁邊的小賣部裡想買些什麼,口香糖或是可樂,結果隻買了一小盒避孕套揣在口袋裡。

    這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我和小象沒有任何計劃。

     我原本還在擔心是否記得小象的長相,但其實她剛剛進入我的視野範圍,還隻是一小片模糊晃動的光暈,我便認出她來。

    她的模樣和冬天見面時不太一樣,穿着不長不短的裙子,頭發沒有綁着,迎面走來像一把烏黑的小小火焰。

    步伐飛快,手指上挂着的一串鑰匙響個不停,轉瞬便來到我跟前。

     我們逆流穿過去教學大樓上課的學生,來到學校後門,各自吃了一碗面條。

    一夜沒睡,卻都感覺不到疲憊。

    小象問我想去哪裡,我沒有什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