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喜舍

關燈
預付款打到他公司的賬上。

    他也不含糊,一周之内他們就出了圖紙,把屋頂扒掉重來。

    讓他們見識見識日本人的專業程度吧,他投入的熱情高漲了很多,這個小工程從現在起開始有點兒意思了。

     阿晏天天到店裡看進度,之前的廚師班子,除了幾個自己要走的,剩餘的都答應了不辭退他們,裝修期間給安排了重新培訓,現在培訓早結束了,店面裝修還沒着落。

    好在屋頂改造隻是前廳,不影響後廚,水電氣也基本做完了,她就跟秀樹商量,白天讓廚師來上班,集中在後廚研發新菜。

     新來的廚師長陳方奎是個能人,之前在一家叫做天城彼岸的高端素食會所當廚師長,手底下管着四十多号人,會所後來換老闆,新老闆帶來了一個自己信得過的總廚,想讓他隻負責白案面點,薪水不變,把原先負責白案的安師傅開掉。

    陳方奎面子上過不去,直接辭職了。

     “這還不光是降級的事兒。

    你想啊,我不能保護我手下的飯碗,我還自己擠掉手下人的飯碗。

    我臉往哪擱?安師傅跟了我好幾年,其餘弟兄又都沒走,都還在,他們會怎麼看?我以後還怎麼帶他們?所以我說,你們也别為難了,安師傅面點做得挺好,當個白案主管,盡夠了。

    我走。

    我走還替你們省錢。

    我不能拿着主廚的錢,幹着他媽的不是主廚的事兒。

    ”面試的時候,阿晏問他為什麼離開上一個東家,陳方奎突然就激動起來。

     他開口要的工資很高,阿晏也答應了。

    畢竟是資曆擺在那裡,又是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不肯屈就的。

    她想想自己對餐飲一竅不通,到北京時間還短,人面也不熟,就算招聘普通廚師,都不知道要招什麼樣的,直到昨天問了人,才搞清楚打荷、爐頭、上什這些工種分别是什麼意思,也是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廚師長幫着帶帶隊伍,這個陳方奎,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心,聽起來應該肯賣力。

     果然,建築工人在外面敲敲打打,陳方奎領着炊事班手下在廚房裡面熱火朝天,菜單最後敲定之前,所有的菜品和流程都需要再過幾遍,每一道出來,所有人都參與試菜,打分,讨論。

    阿晏特意吩咐他們每天多做幾道點心,端出去給外面的工人嘗嘗。

     慈雲喜舍以前菜品比較傳統,素菜要鮮,濃油赤醬重調味是最取巧的,陳方奎在的天城彼岸有港資背景,經常光顧的客人裡面,粵港澳台的占了不小比例,所以總體上口味清淡,尚食材,格外重視湯品和甜品,這些都跟北方客人的飲食習慣有距離。

    在這個基礎上怎麼調和,陳師傅跟阿晏之前已經反複商量溝通了好幾次。

    阿晏是個糊塗人,給不出多少具體的建議,隻能提些大方向上的關鍵詞:年輕化、創新融合的概念菜、健康養生、少油、低糖、輕食。

     陳師傅果然出手不凡,幾道簡簡單單的菜都料理出了新意,一個黑色小炖盅上來,胖胖的白色淮山藥已經焖得綿軟,撒了一些橙紅的枸杞,顔色很悅目。

    陳方奎瞪着他的一雙牛眼:你們誰能吃得出裡面的調味的食材? “拿椰漿炖的啊。

    ”這個沒難度。

    “莫非擱了陳皮?”有點沒把握了。

    “小豆蔻?”“還是丁香?”另外兩個人說。

     這種味道清淡的菜,陳方奎想了折中的一招,旁邊會額外配有三個迷你小碟,作為伴菜,裡面是相對重口一點的時令調味菜,提供口感上的豐富性,一般來說,會有一道鹹口的,一道脆而香的,一道辣的或酸的。

    這道椰汁煨山藥的伴菜分别是,老醋花生、辣蘿蔔丁和海帶豆腐。

     畢竟是高端料理店出來的,陳師傅做起珍貴食材來毫不手軟,他跟阿晏說,素食裡面,所謂高淨值的菜品,一桌素菜就指着它們掙錢。

    松茸人參猴頭菇,黑松露白松露,接下來是那些有滋補作用的藥膳,新鮮的芡實,難得一見的海葡萄,航空運來的蕨麻,産量稀少的石耳,還有黑蒜、羊肚菌、竹荪……高湯也有講究,葷菜廚房的高湯一般是骨湯或雞湯,素食廚房的高湯就靠豆芽、菌菇來吊鮮,素湯難以炖出黏稠感,那就需要用熬制的米湯做底。

     阿晏心下惴惴,那天妙華法師跟她短暫的閑聊中,委婉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慈雲喜舍并不算淨塵法師的素食道場,但在信徒中頗有聲譽,很多客人也知道慈雲喜舍是大師加持過的,靜姑婆無兒無女,未來如果仙逝,這家素食餐廳應該是交給阿晏接管了吧?如果是這樣,還希望阿晏能守住喜舍的水準和口碑。

    此刻改建工程已近完工,坐在初具規模的餐廳裡試嘗精心熬煮了八個小時以上的素版佛跳牆時,阿晏想,我是不是把這件事整得太奢華了? 似乎也沒什麼退路了,為了做這個屋頂,她把石家莊的房子加急賣掉了。

    五年婚姻,留下來的隻有這個殼。

    現在她必須往前走了,她得再細細地算一筆賬,不要失控。

    她跟陳師傅說,照顧到以前的老客人,菜單上還是得有一些人人都消費得起的平價菜,以前那些便宜的羅漢齋、素面,必須保留。

     陳方奎心裡老大不樂意,太普通的飯菜,何以值得他出手一做呢?他統統得加以改良,“晏總你放心,我這種改良,隻是貼工夫,食材成本上保證不增加”。

    翡翠炒飯被他升級成了黑胡椒菌菇炒飯,羅漢齋面也添了花樣,西紅柿鹵面、釀茄子面、銀絲幹拌面。

    “不過,不能盯着賣這種基礎款,不掙錢的。

    ”他嘀嘀咕咕。

     她也沒空惶惑,太多雜事,已經團團轉。

    菜單的設計、制作,服務員的培訓,定做員工服裝,消防年審,菜品拍攝,跟大衆點評、餓了嗎等一堆服務性App納入合作,開微信公衆号做早期營銷……她從沒想到開一家店意味着這麼多瑣碎的勞作,像是突然接到了地氣,每天晚上回到家裡,躺下就睡着了,巨嬰一般的睡眠。

     施工的時候不需要秀樹在場,最後收尾那幾天,他來得比較勤,做最後的把關和調整,有幾個筒燈,光線打來打去,效果都不對,秀樹對梯子上的工人喊,你下來吧。

    他自己爬了上去。

     阿晏盯着藤佐秀樹的背影,這種時候比較安全,眼神不會相遇,也不會被發現。

    站在梯子頂端,秀樹擡手去旋一個筒燈的方向,他很專注,衣服被帶上去,她扶着梯子,瞥見他腰間的一段皮膚。

    他穿着粗棒針高領毛衣的樣子,幹淨又溫暖。

    阿晏發現自己竟然很喜歡看見有這麼一個人在店裡大步走來走去,對别人指手畫腳。

    夜間燈光亮起的時候她簡直要掉眼淚,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啊,她想。

    穿過透明屋頂,看見月亮在魚群裡遊動,水族箱裡做了藍色夜光效果,他們像置身在海底,普魯斯特描述過的那個似水流年。

    一瞬間她的腦子裡湧進許許多多不相連的詩歌,句子和短語,每一句都像一個注腳,從古至今人類所有的故事都已經被講完。

    魚水之歡,掬水月在手,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你知不知道觀音有一種相,叫做水月觀音?”她問秀樹。

     “聽過,日本也有,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叫水月?” “觀音有三十三種相,哪一種度人方便,就用哪一種相貌示人,水月觀音就是一個朝水中望着月亮影子的相。

    我總覺得這跟時間有關,水中月,在中文裡意味着無法觸及,以假為真。

    水和月都代表時間,水會不停流動,月亮變化輪回,它們都是在說消逝,在說一無所有,在說空。

    ” 秀樹把仰着的腦袋轉向她,“我以為你是基督徒。

    ” “不知道我還算不算,我受過洗,但十六歲離開家鄉之後就不再去教堂了,而且幾個月前,我還誤打誤撞參加了一個佛教的皈依儀式。

    ” “你自己心裡呢?更信哪個?” “我也不知道,我很矛盾。

    ” “無論哪種宗教都不想要一個三心二意的信徒吧。

    ” 工人們陸陸續續告辭了,阿晏去開了一瓶紅酒,“慶祝一下,”她說,“佛教徒不能飲酒,但是基督徒可以,那是基督的血,為了救贖我們的罪。

    ” “然後你開了一家素食餐廳。

    ”秀樹把酒杯跟她輕輕碰了一下,“你太奇怪了。

    ” “餐廳不是我的,是靜姑婆開的,她死後留給了我,靜姑婆是很虔誠的佛教徒,吃長齋,一輩子都沒有嫁人。

    ” 他們倆在桌子邊坐下來,店裡特别特别安靜,秀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一下,他問,“那她為什麼不幹脆出家呢?” “我也不知道,這事兒在我們家是個謎,隻知道她在淨塵法師出家之前就認識他了,我們都猜想她有點愛他。

    她一直不嫁人,其實完全可以追随他出家的,但她也沒有,也可能是因為他後來離開了大陸。

    他現在身邊有不少都是女弟子。

    ” “你沒問問她?” “不敢問,我們見面也不多。

    小時候不懂,長大以後,又覺得跟她有距離。

    靜姑婆不愛說話的,也不愛笑,小時候我有點怕她,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兇,就是有一種威。

    ” 他又喝了一口酒,點點頭,有點放松下來,“那現在這個秘密已經被帶進墳墓了。

    ” “是啊。

    ” “敬你。

    不是佛教徒,接手了佛教徒的素食餐廳,還修得這麼美,你是真的懂。

    ”他擡起酒杯,輕輕碰了碰,喝了一大口。

     “我哪兒懂啊,這段時間跟着靜姑婆,才聽到一點皮毛。

    回想起來,其實我哪一邊都不懂。

    你去過中國的農村嗎?” “沒有。

    ” “我老家在河北,你知道河北嗎?就是緊挨着北京的一個省,我家在一個小村莊,到現在都不富裕,但是很奇怪,那裡有鄉村教堂,清朝起就有人在那傳教。

    我們家後門出去,隔一堵牆,就是教堂,家裡的老人都信主。

    我父母這一輩,因為正好趕上解放了,不敢信,神父修女也攆幹淨了。

    那個教堂很樸素,跟我在國外看到的教堂完全不一樣。

    從外面看跟農民房也沒什麼區别,就是多着一個尖頂,頂上多一個十字架。

    把十字架拿掉,就不是教堂。

    到了我這一代,十字架又裝回去了,教堂裡又有人了。

    我一出生,家裡就讓我受了洗。

    我小時候經常跑去隔壁,跟修女玩,聽神父布道,半懂不懂的,聽到贊美詩,心裡就安甯。

    可是,靜姑婆最後的日子我陪着她,天天聽經,也不大懂,一樣覺得安甯。

    我就想,我小時候受洗,并不是我自己選的。

    教堂是鄰居,這算是宿命?還是偶然?如果我們家隔壁是寺廟呢?” “可是現在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選擇,你還是不知道要怎麼選?” “我搞不清楚這兩個到底有什麼區别,我難道不可以同時愛兩個神嗎?我以前覺得同時愛兩個人都是不可能的事呢,後來發現其實也可以的。

    ” 秀樹聳聳肩,“不管怎麼樣,祝你生意興隆。

    ” 坐在斯裡蘭卡的海灘上,中午喝的酒被陽光的熱量蒸騰上來,在血管裡加速流動,她竟然有點暈,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事後她很懊惱,不應該喝那麼多酒,話總是說得太多,人總是不能默默自處。

    人在伊甸園裡偷吃到的禁果,并不是從此明白了羞恥,而是不再能夠耐受孤獨。

    幸好宏聲已經在屋子裡睡了過去。

     兩天後,她跟宏聲告别,在機場回歸了胖女士團隊,宏聲獨自坐另一趟班機回國。

    胖女士看到阿晏很高興,很有上來擁抱她一下的意思,兩隻圓滾滾的胳膊擡起來手裡全部是dutyfree的袋子,隻好算了。

    阿晏用眼睛找了一下同行的人,那個和印大和尚顯然已經在團友中發展出了一批不小的粉絲群,都簇擁在身邊,姜老師走過來,拍了一下阿晏的肩膀,“跑哪裡去了?你這隻迷途的羔羊。

    ” 阿晏心下一驚,上帝沒可能要通過這麼一個穿着棉麻袍子的老太太來發出聲音吧?姜老師可能隻是有點不高興,旅程的後面幾天,她被丢下一個人住一間屋,換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但老太太晚上沒人聊天,感覺白瞎了一半團費。

     北京天氣很糟,飛機下行的時候往窗外看,一團灰黃的霧霾懸在半空,很黏稠,像有人在空中啐了很大一口濃痰,飛機義無反顧地一頭紮了進去,北京到了。

     她做了一晚上的夢,第二天早上醒來,眼睛還習慣性地朝窗外看,那裡已經沒有海了。

    她得趕緊爬起來去店裡,一個多星期不在,雖然店長每天都給她發微信,彙報一切如常,心裡總是不大放心。

     網紅店有網紅店的煩惱,來的客人不少,但翻台率并不高。

    素食餐廳本來就有一種慢下來的暗示,慈雲喜舍尤甚。

    玩自拍的,聊天喝茶的,拿本書看着的,點了兩道菜可以悠然坐上很久。

    裡面的客人不出去,外面的客人進不來,每次看見門口一群人排隊,阿晏心裡就有點着急。

    店裡給等待的客人預備了甘草茶和海苔脆棗,但這也治标不治本,海底撈可以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