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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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吃川菜,可是我很少跟人提起這個。

    因為跟别人一起吃川菜是一件我極為害怕的事。

     讓我想想該怎麼解釋。

     川菜是很熱鬧的,我不是指飯店裡的喧嚣聲,單指那種口味。

    總之,吃川菜的時候,滿桌人很快就會酣暢淋漓起來。

    我非常不喜歡看見任何人在我眼前酣暢淋漓,同樣我也認為沒有人有必要看見酣暢淋漓時的我自己——因為那很髒。

     污糟的紙巾會迅速地堆成一堆,其間夾雜着零零散散的花椒顆粒或者紅椒的碎片,川菜館裡最熟悉的紅油必然會浸漬于其間,每個人面前堆起這麼一堆,會在菜還沒上完的時候就造出來杯盤狼藉的氛圍。

    殘羹,骨頭渣,更多的花椒顆粒,逐漸溢出骨碟,慢慢地在紙巾堆裡堆積,酒酣耳熱的時候,一定會有某人一不小心弄翻茶杯,或者面前的湯碗,于是更多的餐巾紙被丢出去迅速變成稀爛的抹布。

    顔色難辨的液體依舊會從已經形似軟體動物的紙巾邊緣慢慢滲出來。

    會有人開始流汗,會有人開始放肆說笑——牙縫中閃爍着紅油或者食物殘渣,但是無人在意,滿桌人的哄堂大笑會掩蓋一切。

    哄堂大笑之餘必然有人開始剔牙,如果剔牙的時候眼睛還惦記着那盤剛上來沒多久的水煮魚,或者想對桌上某人說的段子反射性地表達一下笑意,就很容易把五官撕扯成猙獰表情。

    我不止一次地見過,有人在剔牙之後,極為放松地朝着空氣輕輕做一個吐出去的動作,那抹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垃圾就這樣被吐出去了,說不定已經靜靜落在不遠處某盤菜裡,然後這個人再若無其事地開始繼續吃——有某隻手已經靜靜拿走了他或她放置在心裡的那面給自己設立的鏡子。

     我從來都沒有渴望過,在我的那面鏡子被拿掉之後,在我自己痛快放松醜态畢露的時候,還有人能毫不介意地接納我——至親,至愛,肝膽相照的人也沒這個必要。

    如果非要按着我的頭要我承認生活本來就是如此,那我不活了行不行啊。

     我也不會試圖讓人理解我的這種怪癖,所以即使是老楊,這麼多年,也隻是以為我不怎麼愛吃辣的。

     當崔蓮一把那個藍色港灣的川菜館鍊接發給我,我心裡重重地一顫。

    她問:咱們去試試這個怎麼樣?我依然立刻打字:好啊。

     過了一整個冬天,現在春天來了。

    盡管北京是一個對春天極為苛刻的地方,但該來的總會來的。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裡,發生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按照它們發生的時間順序表述:第一件事,崔蓮一收到了成機長即将再婚的消息,為此他們倆還開了個視頻會議——彼時成機長剛剛落地廈門,所以隻能通過Facetime正式地聊聊這個,崔蓮一友好地表達了适度的祝福,然後雙方達成了共識:盡量等蜂蜜稍大一點再接觸成機長的新家庭,避免給她的世界造成混亂。

    其間成機長試探性地問過崔蓮一的生活裡目前有沒有穩定的伴侶,崔蓮一更加友好地回答:等我确定要結婚的時候,再介紹你認識他。

    這個消息讓崔蓮一如釋重負,她不止一次用力拍拍胸口,跟我說:“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擔心他有一天會來跟我搶蜂蜜的撫養權。

    ”我為難地說,那我們必須祝福成機長這次的婚姻順利美滿,如果又是沒幾年就破裂的話,那可難說了——崔蓮一咬了咬嘴唇,隻得表示同意。

     緊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我終于跟崔蓮一和成蜂蜜一起,在跨年的時候來了一次短途旅行。

    隻有三天而已,我的酒店房間在她們的隔壁。

    旅途中,崔蓮一負責照顧成蜂蜜的一切生活細節:從沖泡奶粉,到應付她制造的噪音;我主要負責一切體力活:搬運行李,搬運購物袋子,以及在成蜂蜜拒絕走路的時候搬運她。

    全程四天三晚,其間成蜂蜜試圖踢我大概一百二十幾次,我成功攔截了其中的四分之三。

    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因為有她媽媽鎮場,她倒是表現得很乖巧。

    總的來說,我認為,這趟旅行能夠成真,和第一件事是有密切關系的,不過崔蓮一不肯承認就對了。

     在那次旅途中,我和崔蓮一第一次産生了一點小沖突,不過很快就過去了。

    起因當然是因為蜂蜜——準确地說,是因為蜂蜜的奶嘴。

     在海邊的第一天,成蜂蜜應該是不大适應陌生的環境。

    很焦躁,動不動就會突然哭起來。

    雖然我覺得她莫名暴躁起來的樣子很好玩,但是我已經謹記,我絕對不能笑——隻要笑了,絕對是雪上加霜。

    崔蓮一就把奶嘴塞進她嘴裡,果然換來了一些安靜。

    後來她對小攤主販賣的百香果汁産生了興趣,我給她買了一杯,我們坐在某個熱帶樹木的陰涼底下,慢慢地看着蜂蜜喝完。

    我發誓,在幫她把奶嘴的蓋子蓋好的時候,我還在提醒自己,等下為了不忘記它,專門把它放在桌面上,就在百香果汁的杯子旁邊——但是起身的時候自然還是忘了。

    半個小時以後蜂蜜用一陣報複性的哭聲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