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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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識一下。

     那天我終于從老楊家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一點。

    我散了架癱在出租車的後座,酒後的深夜容易讓人喪失對時間的感覺。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在老楊家喝到大醉,萬幸我是個酒品不錯的人,醉了以後就看準那張客廳裡的沙發栽進去。

    那是我第二段婚姻陣亡的時候——雖然法律意義上的結束是兩年多以後。

    至于我的第二次婚姻,沒什麼好說的,就是人們在生活裡司空見慣的那種失敗。

     分居以後我經常睡老楊家的客廳——那個時候還不是這套大平層,房子比現在小得多,且是租來的。

    醉卧客廳的次數多了,楊嫂自然是對我沒什麼好臉色,其實我知道,她那些年一直不太喜歡我。

    那是2011年底,老楊剛剛開始創業,沒日沒夜,常常出差,就是在某段航程中,手機開了飛行模式的時候,沒有接到楊嫂打去的那個此生最重要的電話:他們即将迎接一對雙胞胎。

    那段時間裡,他們夫妻本着廢物利用的态度,拜托我一次次開車載孕婦去産檢。

    楊嫂是高齡初産婦,雙胞胎本來就需要更多的關注——所以楊嫂去醫院的次數遠遠多于别的孕婦。

    久而久之,我們倆對于路人的誤會便也安之若素。

    有一次楊嫂被診斷為胎盤前置,兩周以後證明是虛驚一場——在見證完這整個過程之後,我跟楊嫂就徹底義結金蘭了。

     當然,除了共同戰鬥過,或許還有一件事情也讓楊嫂對我的印象有了改觀。

    我陪着她斷斷續續地刷《甄嬛傳》,居然分清了哪個是安陵容,哪個是沈眉莊。

     雙胞胎已經六歲了,歲月并不是完全沒有聲音,就像車輪摩擦過淩晨路面的呼嘯聲。

    司機沉默得如同死神,我想多加一點錢,讓他直接把我載到自己的墓碑前面。

    我也想看看,那上面刻着什麼。

     那上面是否會有一個未亡人的姓名。

     我想起了若幹年前的嶽榕,微醺的她看着我笑了,她說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需要有個人和我結婚。

    那時候我們真是年輕。

    我們站在那間殘破的病房裡,靠近天花闆的一角有牆皮簌簌地跌下來,在奶奶抓緊我的手的時候,我擡起頭看了嶽榕一眼。

    她原本正在盯着我的側臉看,突然視線對上了,急匆匆地沖我一笑。

    她原本看我的目光有種憤懑,有種不甘,害怕被我發現,于是笑容裡充滿了讨好,奶奶的手松開了,無力地垂下來,小心地撫摸着被單上那兩本鮮紅的結婚證。

    她的視線跟着奶奶的手指滑下去,哀傷地垂下了眼睑,她說:“大熊,你願不願意……”我問願意什麼。

    她沉默片刻,然後仰起臉,剛剛隐約浮現的自我嫌棄已經收拾好了:“沒什麼,你願不願意和我去我小學對面的那家店吃東坡餅?店面很小很髒,可是你絕對不會後悔的。

    ”我們倆心裡都清楚,我是真的做過幾分鐘丈夫,她是真的成為過幾分鐘妻子,隻不過全是在那間病房裡。

     熊漠北你到底圖什麼?所有的人都笑話我,都把這段故事當成一個傻小子莫名其妙的見義勇為,或者見色起意。

    老楊更是笃信我們應該是一夜情了,然後嶽榕拿住了我的把柄。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真實的理由:我喜歡上她了,以及,我知道這終将過去。

    幫她一個忙,是我心甘情願的。

    隻不過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喜歡她,包括她本人。

    如果那天在病房裡,她真的問我“你願不願意從此跟我假戲真做一下,正式相處看看”,恐怕我依然會回答不。

    當然了,不必自作多情,她起初的問題未必是這個,不管她最初想問什麼,我都感激她最終替換成了東坡餅。

     我沒有辦法說服老楊。

    此刻她已經走到這麼艱難的一步了,她也沒有求助我,她是個有尊嚴的人。

    即使在别人眼裡她早就是個笑話。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了一連串的微信提示音,極為密集,此起彼伏,我心裡一沉,如此多的信息集中爆炸,也許是公司裡出了災難性的事故,才導緻群聊沸騰的。

    然而當我滑開屏幕,卻看到十八條未讀信息全部來自“崔蓮一”。

     崔蓮一發給我十八個表情圖标。

    有一坨流眼淚的面團,還有一隻原地打轉的熊貓,一個有眉眼的甜甜圈,一隻掀翻飯桌的胖老虎……對話框拉到底部的時候我回複了一條:蜂蜜?剛剛發出去的時候我才突然想到,她不一定認字,于是我發了一條語音,我說:“蜂蜜,是你嗎?你怎麼還醒着啊。

    你媽媽呢?” 片刻之後,一條新的表情圖标發來了,是一個月亮,月亮閉着眼睛,圖标下面的字是“睡了,晚安。

    ”蜂蜜不會打字,但是她在回答我。

    她的意思是說,媽媽已經睡了,我懂,原始人使用象形文字的原理跟這個差不多。

     那個閉着眼睛的月亮讓我心裡特别柔軟。

     于是我跟她說:“媽媽睡着了對吧?那你也閉上眼睛,你這麼晚不睡覺會長不高的。

    ”我非常本能地把小時候外婆跟我說的話重複了出來,應該是某種肌肉記憶。

    發出去我很認真地握着手機等着,蜂蜜靜靜地沒再回複,司機依舊沉默,我們還沒有到目的地,即使終點真的是我的墓碑,我也愉快地接受了,至少我在微醺之際,看過了一彎如此無邪的月亮。

     半個小時之後崔蓮一本人回複了我:“天啊,今天我睡得晚,剛才到廚房去煮夜宵,才回房間。

    我怎麼不知道她醒來過呢?也沒有尿床啊。

    她一定是翻到了我的微信對話列表,列表上第一個就是你。

    ”然後她發來一張照片,成蜂蜜酣暢地熟睡在一片溫暖幽暗的燈光裡,四腳朝天,兩隻小拳頭擺在腦袋兩側——她沒有手腕,拳頭直接嫁接在胖胖的胳膊上,還有一條縫。

     就好像,剛剛的那場象形文字對話,不過是我的幻覺。

     所以崔蓮一在入睡之前,最後一句話的确是和我說的,她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