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破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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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了,廠區和固定資産光被法院查封的就有十幾家,歐陸輪胎算得上龍頭了,兩千工人,幾乎一夜之間跑得幹幹淨淨—— 這和我們有什麼關系?我問。

     姐姐說,他們引進生産線用的資金,是我們擔保的。

    這是馬叔(歐陸的老闆)看在多年的交情上,私下裡跟咱爸說,趕緊把機器弄回來,晚了,恐怕連塊廢鐵都撿不着了。

     那我們弄回來也沒用啊。

    我說。

     姐姐說,弄回來,我們設法弄回來。

    這設備不是說買就買的呢,當年費了好多周章—— 正經過一片育苗場,塵土落滿側柏和塔松枝葉,灰撲撲的。

    姐夫關上車窗,前前後後指指,說,看見了沒有,這幾公裡的路兩邊,輪胎廠,七家,現在隻有最小的傲馬還開着門。

    我聽爸說了,人家當年沒做貼牌,也沒呼呼地上生産線擴産能,現在才明白,人家這叫穩紮穩打呀,人家這傲馬輪胎,沒叫響過,這人工開合的鐵大門,從來沒換過,但人家的傲馬輪胎,現在還不慌不忙地賣着,看見沒,就那家,看,還往外運貨呢—— 我突然很想讓姐夫轉頭到這小小的輪胎廠裡瞅一眼,但就那麼一想,還沒等想完,就到歐陸了。

     進了廠,直接往南到最頭上一排藍色車間,姐夫把車停了,下去從後備廂裡拿出塊灰不溜秋的車衣把車罩住,問姐姐,腿酸不酸?下來趕緊溜下腿兒吧。

     看姐姐搖頭,姐夫坐進車裡。

     我挺吃驚,問,為什麼怕讓人認出來,我們又不是來偷東西。

     唉,姐姐苦笑了下,說,這傻弟弟,咋說呢,我們縣裡三十三家輪胎廠,除了在縣城西北角的四五家,其餘大部分,都集中在附近,誰不認識誰?我們沒事兒來這裡,是啥意思?馬叔隻有我們一個債主嗎?你信不信,你現在要開門去動機器,馬上會跑出來百八十口的,一眨眼就給你搬沒了—— 什麼意思?我看看四周,很安靜,剛才給我們開門的保安也縮進屋裡,再不見蹤影兒了。

     天漸漸黑下來,但姐姐和姐夫,都靠在後枕上,一聲不吭。

     我說我們在等什麼,趕緊搬吧? 姐夫頭靠着後枕晃了下,撲哧笑了,咱仨搬嗎?放在咱們後備廂嗎? 我一聽心想,真是不對勁兒,是啊,我們為什麼沒帶貨車來?也沒叫搬運工,指望我們仨,根本不可能搬動啊。

     等着,傻弟弟。

    姐姐說。

     我隻好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八點,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姐夫打了幾回電話,從門口進來六台加長平闆拖車和兩台起重機。

    我們迎過去,卡車上下來一個穿着黑色運動服的老年人走到車間大鐵門前打開幾重鎖鍊,緊接着打開裡面的燈,用沙啞的嗓音說,快,快點。

     姐姐叫了聲馬叔,老年人對着姐姐歎了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妞子啊,我們是全完了,指着你們了。

     裡面亂七八糟,地上扔着勞保手套和一些工具,昔日即将能換成大把外彙的半成品輪胎裸堆在過道上,幾隻受驚的老鼠嗖地蹿出來鑽進旁邊一堆紙闆箱中,履帶上粘着沒壓好的橡膠皮,頭上紮出一排鋼絲,像被切開的肋骨,晚秋的風從坍塌的頂棚灌進來,吹起一地塵土。

     一部小叉車迅速清理了過道,在姐夫不斷打着手勢催促中,兩台起重機各沿一條過道,把早就拆解開來的機器一塊塊吊放到卡車上。

    沒人說話,隆隆的車聲在空闊的廠棚中沉悶而悲怆,吊臂無情升降擺動,外星巨獸般,緩緩地、無可阻擋地,把這個曾經繁華過傲慢過的古老帝國拆解得四分五裂,拆解成一片廢墟。

     最後,我随着姐姐出了門,回身望望黑暗中塵埃未定的廠棚,走到車前,在半夜的秋風中打了個寒戰。

     回到家,姐姐打電話請國華叔叔送我回校,我詫異她為什麼不一起走,姐姐告訴我,她和姐夫都已經辭職了,東城的房子也賣了,已經把家全搬過來了。

    姐姐堅定地說,我們的産品,是曾經貼上世界名牌的商标銷到四十多個國家的,我們不能認輸。

     昨晚那設備,你們搬回廠裡了? 我突然想起來。

     搬回廠裡,還不讓人搶了。

    姐姐說,不過,該還的債,我們認,相信你姐吧,早晚有一天,我們連本帶利,都還上。

     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到貼切的詞來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我不敢相信,但又知道這是真的,有不解,但又感覺感同身受,有恐懼,但又感覺必須勇敢—— 那一刻的姐姐,我既熟悉,又陌生,既佩服,又擔心。

     姐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放心吧,我們一定能重新站起來。

    你趕緊回,好好讀書,将來我累了,你來幫我。

     我回到學校,依然是上課補課實踐考試,與以前不同的是,我開始時不時想起父親,想起他那晚打開門,走進房間的背影,想起他聳動的肩膀和“也很好”“一有風吹草動,渣都沒了”的話。

    睡前在我腦海裡晃動的臉,有時候,也由母親變成父親了。

    我還經常想起姚曼老師關于親人、關于婚姻的那些話,到現在,我還是不能十分明白,隻是感覺婚姻不再是那麼天經地義必須這樣,必須那樣了,也許,是一個人一個樣吧。

    而對于父親,我心裡的芥蒂還在,那些恨意還在,甚至是不屑,也還在。

    隻是,其中,隔三岔五地生出些哀傷,生出些憐惜,生出些牽挂。

    現下,寫着這些文字的我,二十歲,餘生還長得望不到頭,這漫漫的路上,我相信,有我與父親更進一步的互相觀望和交流,互相理解很難,但我希望有一天,也會有所嘗試和收獲。

     更多的時候,我還是想起姐姐,想姐姐趴在車窗上的那張臉,想姐姐說,我們不能認輸,想姐姐以怎樣的決絕親手砸掉了多少人羨慕的鐵飯碗,想姐姐對我說,将來她累了,我得幫她。

    有時候,想着想着,睡着了,有時候,想着想着,天就亮了,有時候,想着想着,淚就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