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為高考拼上全力

關燈
—— 我剛想開口,姐夫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似的說,昨晚電話,是因為怕你擔心才說還好。

    其實現在也不知道家裡啥樣。

    我本來想回去看看,但你姐還在醫院,我也離不開,快走吧! 我木木地聽着姐夫的話,看着路邊光怪陸離的霓虹燈流光般在我眼前一晃而逝,像條無盡頭的長河。

    我沒意識到也許姐夫在等我說點什麼,也沒意識到從東技到人民醫院并不像我早先認為的那麼遠。

    直到進了醫院停車場,姐夫跟我說了姐姐的樓層和病房号,讓我先一步上去,他去停車,我才像在夢中醒過來一樣,哦了一聲推開車門,茫然走進仍可以用溽熱來形容的夏夜裡。

     倚坐在病床上的姐姐看我進來,反手撐住病床扶手欲起身時,被同事摁着肩膀阻住了。

    别動,她的同事說,你現在最好是躺在床上靜養,千萬不要激動,你是醫生,可知道厲害的呀。

    說完,同事朝我點點頭為我們掩上病房門。

     同事一走,姐姐就抹開淚了。

     姐姐不說話,隻是抹淚。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就環視四周,在床頭櫃邊找到了暖瓶,床頭櫃上找到了粉紅色水杯,我問她,喝水嗎?姐姐連頭都沒搖一下,肩膀卻聳動起來,輕聲啜泣了。

    姐姐說,沒想到這麼快,還以為會好起來—— 我很想說,怎麼這麼幼稚,你不是醫生嗎?這結局幾乎早就注定,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啊。

    說實話,那晚聽到姐夫說聶莺不要親人們到場送别,我幾乎是松了口氣,一想起如果不是事情已過,我将要回到老家,面對的這些人和事,頭皮都麻起來。

     我走到窗前。

    此刻,這座城市萬家燈火,醫院南邊和東邊交叉的兩條路上車輛在緩慢爬動,信号燈紅了綠,綠了紅,路口等候的車輛永不見減少,這麼多人,這麼多車,他們是在忙着去哪裡?幹什麼去?窗台上兩隻深綠色的大花瓶裡,放着紮成束的玫瑰和另一種乳白中透着淡綠的花。

     這是什麼花? 我指着花問。

     姐姐停住啜泣,沉默了會兒,抽了紙巾擤了鼻涕。

     這是什麼花? 我又問。

     洋桔梗。

     姐姐說。

     你别打岔。

    姐姐又說,哎,你鞋怎麼了?怎麼裂那麼大一口子? 什麼口子?我低頭向腳上看了一眼,說,這花是同事送的? 不是,你姐夫送的,同事還擔心花粉過敏打噴嚏也許不利于保胎,讓我扔掉呢。

    你姐夫不懂。

    姐姐說。

     他不懂你告訴他呀。

    我說,要不我幫你扔掉好啦。

     我一手抓起一隻花瓶,卻被姐姐制止了。

    姐姐說,放下放下。

    我放下,看着姐姐,姐姐拍拍床邊,讓我坐下,說,你姐夫一會兒回來,看扔掉了,會傷心的。

     嗨,我坐在姐姐床邊,說,你們女的可真是又麻煩又—— 我想說糊塗,看姐姐雙手撫着高聳的腹部,臉上顯出專注的神情,我又不忍說出來了。

     這時候,姐夫提着大包小包的,用身子頂開門進來了。

     姐夫把東西放在折疊起的躺椅上,去衛生間洗了手,然後大件小件地慢條斯理地收拾出來。

    魚湯烤羊排小米粥韭菜合子麻汁黃瓜辣炒豬肚,擺滿了床頭櫃和姐姐面前的小床桌。

    姐夫小心抽了濕巾,幫姐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了手,說,好,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吧。

    哎喲,你可不知道,你姐可勁唠叨你呢,姐夫低着頭擺弄着飯說,好像你出了國,出了海,離開家老長日子了似的。

     可不,就是有日子沒見了。

     姐姐往嘴裡送了一小塊烤肉說。

     那這回行了,回來了,可以好好陪着你了,放心了吧,就這幾天了,你安心在這兒養着,多少人想早來候産,還沒這條件呢。

     什麼叫好好陪着她了,我心說,我這就得回去。

    但我沒說出來,我接過姐夫遞來的烤肉和兩隻韭菜合子,捏起一隻送進嘴裡,心裡麻亂起來,這可怎麼和姐姐說,我還有一堆習題沒做完呢。

     姐姐堅持把大的那一條魚讓我吃,對姐夫說,他在學校可是啥好吃的都撈不着吃,他從小最愛吃魚了。

    又對我說,快,快吃,慢着點,别卡了刺。

     姐夫笑了,說,你到底是讓他快吃還是慢吃? 姐姐拉下臉來,說,你怎麼那麼多熊事兒,就是要快點慢慢吃的意思。

     姐夫朝我擠了下眼,說,瞅見沒,你長大了找媳婦,千萬别找這樣的,沒理占三分,裡外都是她的理。

     我知道是姐夫在哄姐姐開心,我心裡很感謝姐夫,但是我在想着我那些沒做完的習題,它們悶在我的桌肚裡,像餓癟的猛獸那樣張着大口,等着我用我的聰明才智投喂,将那些閃着光的正确答案,一個字一個字扔進它們的大嘴裡,它們會像姐姐剛才那樣撫摸着肚腹,安慰地躺在桌肚裡,雙手合十,保佑我再考第一。

     那頓飯吃得那麼漫長,姐姐一開始說不餓,胃裡很滿當,不舒服,姐夫好一通哄,她才說,那就少吃一點吧。

    接下來,一會兒要喝一口米粥,一會兒嫌噎又要喝口水;一會兒嫌黃瓜拌得太淡,蒜末不夠多,一會兒又讓姐夫把烤羊排的骨頭剔下來,把肉拌進黃瓜裡。

    實話說我好像根本沒吃出那些飯什麼味兒,但感覺胃裡滿得不能再滿了。

     我看夠了窗外,就到過道裡轉轉。

    不時有人提着下面墜着一片片尿布的旋轉晾衣架走過,初為人父的年輕男子邁着輕快的步伐,提着暖瓶和大包小包的物品鮮花衣物走過,姥姥和奶奶們站在護士站前,喜氣洋洋地交流着各自的孫子們,不時從這扇或那扇門裡傳出嫩脆而響亮的嬰兒哭聲——姐姐不止一次對我炫耀過,說這裡是整個醫院最讓人開心的樓層和科室了。

     姐夫拿着碗筷走向洗漱間時看到我,朝姐姐的門口擺了下頭,說,快去陪着你姐。

     我要回去了。

     我聽到自己說。

     我還有好多作業沒做完。

     呃—— 姐夫停住腳,看看左手裡姐姐用的櫻桃小丸子瓷碗和勺筷,看看右手中抓着的一團塑料袋和打包盒,呃——姐夫好像慌亂起來,說,那你等等,我洗好去送你吧。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說完我到房間和姐姐告了别,打車回了學校。

     在路上我才想起,姐姐在我即将出門時好像是說,要不,我找你們老師給你請個假吧。

     那晚的日記,我如實記下了這些瑣事,在後面我還寫了一句:如果我不參加高考,哪怕請一周假陪姐姐,也可以。

     沒寫出來的心情是,我感覺姐姐有點任性了,或者可以說有點自私。

    你自己就是婦産科的大夫,在自己工作的醫院,在同事的陪伴下,安心待産,多麼踏實的事,還非得讓我陪着,我确實很忙啊。

     第二天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戴維又一次到教室把我叫出去,說姐姐快生了,叫我趕緊過去看看。

     那時候,我心裡簡直可以用哭笑不得形容,我才多大,十六七歲,我懂什麼,有什麼好陪的,姐夫在那裡,據說姐夫的母親也早就來她家候産了,我去了有什麼用?戴維可能看出了我的猶豫,說,快收拾下過去吧,你姐夫說可能沒時間來接你了,讓你自己打車。

     我看看教室裡,說的說,笑的笑,學的學,鬧的鬧,他們都在幹着自己想幹的事,不會有人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回到座位,把王赫他們偷偷扔出來的一隻紙鶴從我桌面彈到過道上,我桌子上疊放着英語數學和物理試題,我望着最上面的物理試卷上最後那三道我無論如何想不出怎麼破解的綜合題,有種被生活逼到了牆角的窒息感。

    姐姐還是那個聽到我要考大學高興得恨不能爬到桌子上,朝整個世界宣布的姐姐嗎?是不是女人一旦懷孕、生小孩就真的智商減退,性情大變?這簡直太可怕了。

    是不是她一直沒有正視東技的教學水準和學習能力,一直以我們這群為參加高考累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的老師和同學們為兒戲,這是不是一個從重點高中考上醫科大學的人的傲慢和偏見?哪怕是自己的親弟弟也不例外?這樣說的話,我在姐姐心裡,和在父親心裡有什麼兩樣,不管怎麼掙紮,到頭來,還是逃不脫“隻能做個工人”的命運? 想到這裡,我的肩背,在這個夏末的傍晚悚悚然涼下去。

     我想着,信馬由缰地在物理試卷上畫着,就在将要把那兩根平行金屬導軌間标注着θ=37°夾角、電動勢、内阻劃爛時,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擾我的導體棒電流的問題。

    接下來,我幾乎像個在槍林彈雨中拖着一大包炸藥爬到了敵人碉堡下的勇士,努着周身的氣力抱着引爆的炸藥跳進了碉堡,轟隆—— 我思維的軀體血肉橫飛,我望着紙上被我剛剛畫下的确定無疑的正确答案,耳邊響起勝利的軍号聲,而我,幾乎是一口氣,把三座碉樓裡的敵人全殲滅了。

     是的,每個敵人都死透了,我有十二分的把握,我勝利了。

     激烈的戰鬥讓我忘了時間。

    等我稍稍平靜下來,看到黑闆上方的時鐘已經接近七點,我才想起我要到醫院去。

    我忘了去食堂吃飯,此刻肚子咕咕叫得響亮,我整理下課本的習題集在桌肚裡放齊整,跑下樓,到超市買了個桃李夾心面包,撕開袋子啃着到門口打車。

     五十來歲、幹瘦幹瘦的出租車司機以為我是偷出校門到城裡找網吧打遊戲的,一路上叽叽咕咕說分分分,學生的命根兒啊,學生,還是得以學習為主啊,雖然你們技校也沒啥文憑,但學門手藝也好啊,藝多不壓身啊,将來沒準—— 我們有文憑的,我們雖然是技術類學校,我們的職業技能等級鑒定證書,是相當于高中學力的,我們還可以申請讀3+2學制的職業學校,畢業後相當于大專文憑,教育部承認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沒心情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