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為高考拼上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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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久久沒有出來。

     這是唯一一次我能回憶起來的與母親的離世有些關聯的父母間的片段了。

    但就算是這些零碎的印象,我亦不能保證它的真實。

    回憶是一種無限自動生長和分蘖的東西,每回憶一次,陳年舊事之花朵猶如被強硬地打撈出水面一次,被講述前腦海中的追想,仿若刀刃,仿若陽光風雨,仿若顔色,将回憶之物反複剖解、取舍、漂染着色、條分縷析,随後的語言和文字的篩眼,又一回将它們用人類文明的形式和規範挑選和呈現——回憶這條漫長的隧道啊,一頭是玫瑰花,另一頭,也許是頭猛虎。

     隻是,好多年,“借斧頭的人”在我心裡一直是個謎。

    直到那堂曆史課,父親離開家門的那句話重新被我打撈起來,我受到什麼啟示似的,把它寫在曆史筆記上,一下課我像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那樣将荊老師攔在門口,我說,荊老師,你知道借斧頭的人的故事嗎? 從前,有個人去向鄰居借斧頭,可是又擔心鄰居不肯借給他。

    于是他在前往鄰居家的路上一直在胡思亂想,設想了許多不借給他的理由:如果他說自己正在用怎麼辦?要是他說找不到怎麼辦?如果他說壞了不肯借給我怎麼辦? 這個人這樣想着,有些生氣,就想:鄰裡之間不是應該和睦相處互相幫助嗎?撒謊故意不借不是人品低下嗎?哼,假如他向我借東西,我可不會像他一樣小氣,我一定會很高興地借給他。

     最後,這個人越想越生氣,于是等到敲開鄰居的門後,他說的不是要借斧頭,而是一張嘴,就氣呼呼地說:呸!你這個小氣鬼,留着你的破斧頭自己用吧,我才不借呢! 說完,他摔了鄰居家的門後離開,弄得鄰居莫名其妙。

     荊老師給我講完,問我,聽懂這個小寓言的意思了嗎? 我搖搖頭,看着荊老師抱着教案拐過牆角。

    我想,母親是那個借斧頭的人嗎? 不! 我當即否定了自己的提問。

     雖然當時我并沒有在心裡給出否定的詳細理由。

     但這個夜裡,我卻拿它來比喻自己了。

     這是人生的篡改和諷刺嗎? 也許,以我現在的年紀,還沒有能力由着記憶和窺探的小徑去構建母親的“離世之圖”。

    我相信原來祖母常挂在嘴邊的“一寸年紀一寸心”的俗語。

    好多問題的答案,就像時間的藤蔓上結出的果子,你得有耐心等你的時間爬上歲月的屋頂,開出絢爛的智慧之花。

     ——我該把這些看成歲月的饋贈啊。

     也許,對某個年紀的人來說,最有分量的,就是潛伏在生命中的這些“不懂”吧。

     我這樣想着,聽着窗外不知名的鳥兒的叫喚,聽着風刮過窗前的樹枝,看着路燈透過簾縫搭在屋頂上的一隻勺狀的影子,心裡剛才對角落裡那隻蜘蛛的氣惱,也早不知消散到哪裡去了。

    是的,不懂,是最有分量的。

    此刻,它就像隻秤砣,墜在我背上,讓我輕易不會因細碎輕飄的事坐起來,溜下床去。

    我要安安穩穩地在床上伸展開十六七歲還在無限生長的肢體,美美地睡個好覺,明天見了嶽長輝時,我們将會心一笑。

     果然,我們第二天上午在補習教室見了面時,甚至沒有笑,他見我過來,側過臉小聲“嗨”了一聲,把攤在面前連桌上的課本和複習資料攏了一下,我“嗯”了聲,算是招呼,也算是表示對他的感謝吧,掏出課本和筆記放在桌面上。

     我們心裡,已然明了,昨日的糾結,再也不是糾結了。

     姚曼老師在那天上午的作文課上,為我們分析解讀了意大利當代作家迪諾·布紮蒂的《七層樓》。

    如果不是姚曼老師,我敢說我一輩子都不會讀到這樣的小說,也不會知道布紮蒂這樣的一位作家。

    我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應該為讀到這小說感謝姚曼老師。

     讀至結尾,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捂住口鼻幾欲窒息。

     為節省費用,小說是被縮小字号後正反打印到A4紙上的。

    患病的主人公朱塞佩·科爾特從這一面開頭因輕微的病情住進這座遠近聞名的療養院第七層慢慢下降,到最後在第一層看起來一切如假象的病房沉入黑暗。

    看到最後一句我不寒而栗,心底生起難以言說的恐懼。

     同學們,這從第七層到第一層的過程,你們仔細想想,像不像人的一生? 啊! 姚曼老師的話讓那種模糊的恐懼一下子清晰了,我的心,被死亡這回事劃得生疼。

    盡管不久前我剛剛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面臨死亡這回事,想來雖是确定的,但沒有小說中描述的這樣具體、結實和堅硬。

     我明白了—— 好,你來說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竟喃喃出了聲,姚曼老師朝我伸出的手讓我清醒了。

     噢——我站起來,整理着胸腔内劇烈的破碎和悲傷,說,啊,我想,也可以把結尾處百葉窗的垂下,理解為主人公科爾特因死亡的到來閉合的雙眼。

     哦—— 姚曼老師慢慢地點着頭說,坐下,坐下,你說得太妙了。

    還有什麼,一起說出來。

     嗯——作者借科爾特寫盡了我們每一個人—— 是的,是的,姚曼老師不待我說完,就拍着講台說,拿文學上的術語,這叫獲得普遍性。

    接下來,姚曼老師以這篇小說為例,就文章的結構設置和情節安排講了好多,但最後着重提醒我們,這一切,都是在為表達的内核服務。

     我得到了姚曼老師的表揚,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這個普遍性,就是人人都會死的。

    這個普遍性,就是人人都會進入黑暗,見不到一絲光明。

     這節課上的我心情沉重。

    經姚曼老師的肯定,死亡由我在夜晚的黑暗裡偶爾擺弄下的物件變成青天朗日下一面招展的大旗,它獵獵作響,仿佛召喚着一切感受得到的人快快聚攏到它身旁。

     下課後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再次展開那張上面印滿密麻麻小字的A4紙,從頭到尾,再次把小說讀了一遍。

    我發現這篇小說,一句描寫人物形象的話都沒有。

    面目模糊的病人,更加面目模糊的醫生和護士。

    最真實和最具分量的,是随着樓層下降越來越近的死亡。

     是的,高矮胖瘦美醜貧富高尚卑下智慧愚蠢勇敢懦弱善惡——這一切都是虛浮的,是零散的,是如蜉蝣般短暫的——唯死亡永恒。

     還不走? 我吓了一跳,擡頭看是姚曼老師,她正走到講台上,拿起一隻淺灰色保溫杯和旁邊的蓋子,邊往外走邊說,要下雨了。

     是的呢,天很低,鉛灰色的雲彩垂在周圍樓頂上,随時塌下來的樣子。

    我緊跟幾步,叫了聲姚老師。

     老師,既然人都會死,那我們這麼努力學習,還有意義嗎? 哈哈哈哈。

     姚曼老師聽完我的話站在一棵梧桐下大笑起來。

     啊——等笑夠了,她抹了下嘴,好像剛吃下什麼美味似的,說,我也不能這樣笑你。

    我很開心,因為終于有一個學生在我講完這篇小說後提到這個嚴肅的問題了。

     我心裡有點難受。

    我說。

     這是正常的,這是對生命的珍視啊。

    姚曼老師說,最寶貴的就是生命,生命的流逝,是讓人黯然神傷的。

    就世俗層面講,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所以無數的文學和藝術作品,也正是以死亡為主題,不隻是呈現和剖析,而是,怎麼說呢,好像就是一種朝拜呀。

     朝拜?我有點不明白。

     是啊,想想人類最初的那些圖騰和神仙吧,哪一樣不是人類在絕望中塑造出來的,哪一樣不擁有人類并不具備的神力,超脫生死,一直是一部分人窮盡一生的追索啊。

    可以說,人有多絕望,圖騰就有多無所不能啊。

    而最終的絕望,非死亡莫屬啊。

    所以,好多神仙都是長生不老的。

     姚曼老師說得我更蒙了。

    這時候,我跟在姚曼老師後面,日漸正午,我們不由自主地沿着向北的路,往食堂去。

    路旁冬青和草帶另一側,是精心按照顔色栽出各種造型的郁金香,農建系和留下來值月的同學,正在郁金香旁邊的繡球叢中忙着測量修剪,野貓在花叢中出沒嬉戲,露在草地上石塊狀的音箱裡,播放着母親在世時經常聽的《藍色多瑙河》—— 唉——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姚曼老師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不必歎氣,你知道嗎?姚曼老師故作神秘地把食指豎在嘴唇上跟我說,越早開始嚴肅地思考死亡的問題,往後的人生,就會越堅實越開闊。

     因為,姚曼老師頓了頓說,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隻有明白這個道理,才會在有限的時間裡調動有限的精力,更充實更高效地走自己的路。

     你就是因為這個選擇了離婚嗎? 我突然想起了這個。

     咦——我冷不丁的話,讓姚曼老師有點驚訝。

    她皺着眉頭看了我一會兒,但很快又笑起來,說,小毛孩兒,你不會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吧? 嘻嘻,我趕緊擺擺手,說,我們曾經想幫一把——不過不是戴維,噢,不,不是張大為老師指示的,我們自發的。

     戴維? 姚曼老師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有創意——我想也是,你們的大為老師不會出這種招兒的。

     我都感受到了自己熱切的目光了。

    我望着姚曼老師,期待她能說點什麼。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姚曼老師說。

     我懂。

    我說。

     我感覺我們戴維還在等着你。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了我每次見到姚曼老師就在心裡蹦跳起來的話。

     嘁,小毛孩兒,事兒還挺多。

    姚曼老師說。

     你不也沒找男朋友嘛。

     我小心地看着姚曼老師的臉說。

     哈哈哈,男朋友,多麼遙遠的詞兒。

     我們說着已經轉向東走了好長的路,到食堂對面了,姚曼老師說,吃飯吧,别想太多,你還小,先把學習搞上去,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