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虐貓事件及軍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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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是因為對自己未來的絕望,更不是要把牢底坐穿的決絕,而是,我的潛意識裡,是想擁有和彭浪那刻一樣自由自在的時光。

     但那時,我還沒有能力理解到這一層,我隻在心裡長歎一聲,我知道,所有人,都讨厭我。

    我也說不上喜歡他們,隻是,人,哪怕是個少年,最終是需要交流的。

    我以我的輕薄邪惡無知,在“牢房”給自己造了個透明的罩子,和他們,連氣息都是相隔的了。

    他們現在的說笑,已經不是當時安慰陳浩南的刻意了,是真正的會心和開懷,我在自己的罩子中,愈加寂寥。

     我獨自出門到操場去。

     一路上,我用手掐斷路邊的花草,拾起小石子投擲停落在樹枝的小鳥,對着深灰和磚紅的建築翻白眼,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心底的不适。

     我在操場上躺了好大一會子,同學們才呼啦啦跑來。

     一下午的訓練很艱苦,有一陣跑步時熱得喘不過氣,但沒有人看我了,也沒有人懷疑我,真好。

     解散後,我還是獨自去食堂,我感覺他們(我這樣粗野地對待陳浩南,一定也會讓别的人對我反感的)還沒有真正原諒我。

     我來得太早了,食堂還沒有開門,我趴在玻璃門上,看到櫥窗後面開放的操作間裡,師傅們在鍋邊翻炒,在從蒸箱裡往外端饅頭和米飯籠屜,在一盆盆地往外端菜。

    那個在我們就餐時站在櫥窗外給我們舀免費的綠豆湯的師傅,用平闆車,推着兩大桶綠豆湯(今天也應該是綠豆湯吧)從後廚通向餐廳的門裡走出來,腰裡系着長長的白圍裙,平闆車的扶手上,挂着兩把巨大的勺子——他們,才是飼養員——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看着我和姐姐、父親狼吞虎咽地用餐時,常笑着說自己是個飼養員的情形來。

    當我發現淚水隔着玻璃流淌成河,我憤恨地離開玻璃,一轉身,卻看到我身後的幾條小路上,身着迷彩服的新生呼啦呼啦擁來了,我這才注意到餐廳的門不是鎖着的,我趕緊推開門,跑到門邊洗手池前洗了把臉,随着人流往前走,混進窗口前已經長長的隊伍中。

     我打好飯,坐到我們班的用餐區域。

    我們班的人,自動分成兩夥:他們一夥,我一夥。

    我坐在班級區域的最邊上。

    看着他們把飯放在桌上,齊刷刷地一隻手抓下頭頂的帽子,屁股剛沾到凳面,另一隻手用湯匙撥的飯已經朝湊過去的嘴邊滑了。

    即使是現在的我,仍然從心裡羨慕他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永遠生機勃勃,似乎能在生活的每一條細微褶皺裡,體會到無窮的樂趣,攝取無限力量。

     我為什麼就不行? 看到戴維打了一個雞蛋、一個餡餅、一碗粥端着走過來,我趕緊低下頭,裝作沒看見。

    另一頭,421的林幸哲站起來,驚喜地喊,老師這麼平易近人!說着往旁邊挪了個座位,把原本中間的位置空了出來。

     他像個大人。

    我心裡想,溜須拍馬,溜光水滑。

     現在的我明白了,當時,之所以在内心裡對林幸哲這樣的人拒斥,是因為自己不具備這種能力;之所以不具備這種能力,不是心眼不夠多,不是不夠世故,是不會表達内心的歡喜;之所以不會表達,不是心裡沒有足夠的友好,而是美好的一切,被挫折,被屈辱,被恨覆蓋得嚴絲合縫了,我太弱小,沒有能力剝開這層繭子,把真實的自己袒露在陽光之下。

     當時,我還以為,這是種審慎和成熟。

     也許,直到現在,我父親也沒有意識到對我的“宣判”是種戕害。

    在他,也許是另一種關愛,是激将法,是恨鐵不成鋼。

     戴維撲哧一聲笑了,說,你老師是總理嗎? 但看得出,戴維心情愉快,端着飯坐在林幸哲對面。

    林幸哲把一隻小籠包塞嘴裡,邊嚼邊說,我的意思是不有教工食堂嗎?戴維說,入學教育這一個月,不止班主任,院系領導,都在學生食堂就餐。

    戴維指了指餐廳一角,說,喏,看到了沒有?院長和書記都在那邊。

    我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方圓臉穿着T恤的人,和一個長臉穿着襯衣的人端着飯正在找座位。

    我認出長臉的人,是那天開會時講話的那位,想必就是書記了。

    戴維喝了口粥,說,大家可要注意了呀,光盤行動,看見沒?說着朝旁邊牆上張貼的宣傳畫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吃多少,打多少,不浪費一粒米一片菜葉,廚餘垃圾桶前,是有攝像頭的,誰剩了飯,一清二楚。

    期末班級評比,這是個重要的指标,大家注意千萬别扣了分。

     他把我們當三歲小孩兒了。

    我心想。

     我已經吃飽了,我想走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坐着沒動窩。

     陳浩南瞪起眼,一本正經地問,請問老師,扣了分會怎麼樣? 戴維說,扣多了分,期末評比,就會倒數啊,班級榮譽啊,我們班,個個都是好樣的,甘心落後嗎? 陳浩南嘴裡鼓鼓囊囊地嚼着飯,又問,也扣錢吧? 戴維一氣喝完碗裡的玉米面粥,說,說對了,我們學校的獎懲,一向不玩虛的。

    期末評比的後六名,按級次調減班費,調給前六名,我的班主任補助,也相應調減。

     陳浩南“哦”了一聲,慢慢地把一小根油條送進嘴裡,嗡嗡地說,戴,不,張老師,那我們做好了,就能給你賺錢哪? 戴維這才回過味兒來,說,你小子想啥呢,我還得買瓶好酒巴結你一下吧?還是直接給現金? 還有,剛才你說什麼,戴?戴維歪着頭問陳浩南,陳浩南尴尬地笑了笑,說,不是—— 唉!戴維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家夥,一茬兒一茬兒的,沒啥長進,一點創意都沒有,全是戴維,就不會起個别的好聽的嗎? 同學們笑起來,原來,所有的學生都叫他戴維呀。

     陳浩南抓着頭皮嘿嘿笑了一陣,說,還是直接給錢好啦。

     林幸哲将最後一口包子送到嘴裡,從桌子中間的紙巾盒裡抽了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着嘴說,什麼錢不錢的,讀書人,不要老提錢啊錢的,有辱斯文。

     喲喲,陳浩南咧起嘴,說,您老貴姓?問完站起來,替林幸哲回答,鄙姓孔,大号,乙己。

    一旁的吳楚笑起來,說,快在桌上劃拉劃拉,回字的四種寫法。

    說着把剩在碗裡的兩口豆漿往旁邊推了推。

     衆人笑起來,林幸哲有點尴尬了,但他很快展顔笑起來,說,孔老師是名人,我哪能比得了。

    大家嘻嘻笑到一半,發現戴維不說話,老半天,他兩隻眼盯在豆漿碗上。

    吳楚突然驚醒,吐了吐舌頭,端回碗放在眼前,打了個嗝,看着戴維面露難色,說,很撐了呀,撐死了,都喝到這兒了。

    吳楚說着把手卡在嗓子上。

    學生們都瞅着戴維,要是個男生,也許他二話不說會命令他喝掉,但對一個女生,大家都看出他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幫你喝。

     正當戴維不知說什麼好時,陳浩南一把将吳楚端着的碗抓在手裡,仰起頭把裡面的豆漿灌進嘴,放下碗,咕咚一聲咽下去,而後左右看看驚呆的老師和同學們,拿手背抹抹嘴,嘿嘿笑了兩聲,說,味道還行啊。

     哦哦!大家起哄了。

     這娃兒有病吧。

    吳楚撤回自己停在空中的手,小聲地說。

     陳浩南抹抹嘴,臉上挂起略微羞澀的淺笑。

     戴維左右看看,抹了下嘴,說,吃完了到教室開個班會吧。

     那天的班會時間不長,戴維早在黑闆上給我們列了座次,我在最後面,很合意。

    戴維讓代班長林幸哲點了個名,接着緊鑼密鼓地宣讀了幾個通知。

    那兩件後來讓我心動的事,戴維說得熱情洋溢,第一件事是我們全班都可以參加春季高考,戴維說,來東技圓大學夢不是夢。

    另外一件,是個人申請,學院内部考試選拔後,可以編入管理學院的升學班,參加普通高考。

    戴維說這個時甚至有點激動,他高舉着一隻手,食指點着某個方向,堅定地說,條條大路通清北。

    但我分出來了,他指着的是西南,并不是清北所在的北方。

     感覺自己本事大得很,拼上小命往這裡使吧。

    戴維把兩份材料砸到講台上。

     嘁,不知誰發出了鄙棄之聲,要能學好,還往這裡來? 這兩個消息,對我來說,确實意外:我進了監獄,已經做好了把牢底坐穿的心理準備,你突然給我一架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