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窦占龍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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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比切瓜砍菜還快。

    本以為一刀下去,小妾的項上人頭落地,怎知自己上了歲數,手鈍足慢,居然拔不出刀了。

    他心中暗覺不祥,可也隻是一轉念,便即穩住了心神,匪首全憑威風壓人,無論在什麼地方,當着什麼人的面,他都得端着架子,擔心失了威風、顯出頹勢,今後難以服衆。

    沒等那幾個啞仆明白過來,白臉狼心裡頭發着狠,二次攥住了刀柄,兩下裡一較勁,手中寶刀出鞘,緊接着寒光一閃,但見那個小妾跪在地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隻看老爺拔刀在她眼前一晃,感覺這是要殺自己,趕緊磕頭求饒,身子剛往前這麼一傾,人頭立即滾落在地,來了個血濺壽堂! 白臉狼殺完人收刀入鞘,若無其事一般,端坐在壽堂正中。

    四個啞仆抹去地上的血迹,收拾小妾的屍首,拿一床棉褥子卷了,從角門擡出去埋在後山,腦袋卻不埋,扔到山溝裡喂狼,使之身首異處,當了鬼也是找不着腦袋的無頭鬼。

    這邊擡走屍首,那邊随即吩咐下去,點燃壽燭,高結壽彩,各房妻小、各路賓客候在門口,按着高下地位、長幼之序、遠近之别,依次來給白臉狼磕頭拜壽。

     來給白臉狼賀壽的賓客,都得備足了壽禮,沒有空着手來的。

    盡管白臉狼家财萬貫,什麼也不缺,但是你送的禮品貴重,才顯得心裡頭有白爺,夠朋友。

    如果說哪一位送的東西不受待見,可别怪白臉狼不拿你當人看。

    衆人摸準了白臉狼的脈門,絕不會送字畫古董、紫砂青銅、官窯瓷器,他白臉狼大字不識,不稀罕古玩瓷器,不論你花了多少銀子,在他眼裡狗屁不是。

    再有什麼貂皮人參、虎骨麝香之類的,白臉狼一樣看不上,關東山裡最不缺山貨,努努嘴就有人給他端到跟前,貂皮當尿戒子使,人參當水蘿蔔吃,送了等于沒送。

    衆人絞盡腦汁,投其所好,送上的壽禮也是五花八門,有活的有死的。

    死的是什麼呢?白臉狼以搶來的六缸金子起家,最看重的仍是金貨,壽禮之中不乏金碟子金碗金臉盆,還有一個純金打造的夜壺……每亮出一件壽禮,都引得上下人等一陣喝彩,往壽堂上一擺,金光燦燦耀人眼目。

    活的又是什麼呢?有人直接牽來一匹寶馬良駒,膘肥體壯火炭紅,金鑲鞍,銀裹韂,赤金的馬镫子;另有人獻上一名胡姬,一颦一笑風情萬種,稱得上千嬌百媚,秀色可餐。

    擱到以往,你給白臉狼送來一個美人,那他肯定高興,但是白臉狼今天一門心思惦記着飛來鳳,瞧不上别的美女了。

     一衆人等輪番進來磕頭獻禮,有的親支近派賀完了壽,還要再喝杯茶叙談幾句,禮畢已是傍黑時分,晌午的壽宴散得遲,有餓的有不餓的,兩廂接着開流水席,誰想吃誰去,不想吃的進棚看大戲。

    白臉狼志得意滿,對付了幾口吃喝,随即來到暖棚之中,他手拎寶刀,端着架子往正當中一坐,譜擺得比王爺還足。

    幾個小老婆争相讨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香粉擦得格外厚,胭脂塗得格外紅,嘴唇抹得跟剛吃完死孩子似的,個頂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麼金銀首飾、珠寶翠鑽,能戴的全戴上,走起路來叮當山響,嘴裡頭“老爺長老爺短”地叫着,有給他揉肩的,有給他捶腿的,其餘的在一旁斟茶遞水地伺候着。

    白臉狼專門吩咐仆人,拿出根上等的棒槌泡在茶壺裡,助助自己的元氣。

    此時戲台上亮起燈燭火彩,暖棚裡點燃了羊角燈,班主見白臉狼坐穩當了,忙沖文武場面中的鼓老揮了揮手。

    戲班子的規矩,台底下聽班主的,上了台全聽鼓老的,他坐的這個位置稱之為“九龍口”,從開戲到散席别人可以動,隻有他不能動,他的鼓點不起,其餘的響器一概不許動。

    隻見鼓老手中兩根羅漢竹的鼓鍵子往下一落,随着一陣緊鑼密鼓,這叫“打通兒”,随着鑼鼓點止住,台上先演了一出帽兒戲《天官賜福》,福德星君邀衆福神下界,頒賜福祿,張仙送子,财神贈金。

    這出戲場面熱鬧、扮相喜慶,句句唱詞離不開吉祥話,最主要的是人多,生旦淨醜什麼扮相的都有,最好的盔頭、蟒全亮出來,這叫“亮家底”,一是為了賣弄賣弄戲班子的實力,再一個,上來先把戲箱全折騰開,往後随着唱随着往裡收拾,散戲的時候就省事了。

    台上緊着忙活,朱二面子也沒閑着,他之前跟白臉狼在寶樂打過照面,前台不敢去,壓低了帽檐,眨巴着一隻眼在山莊各處轉悠,逢人便問:“您怎麼不去看戲呢?”看見有些仆役、廚子、老媽子手裡的活兒還沒幹完,朱二面子便連拉帶拽:“我們可是京西頭一路的戲班子,十年八年您也不見得趕上一次啊,如今送上門來了,您還等什麼呢?趕緊去看幾眼,看完了再接着忙活,什麼也不耽誤!”他耍開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人們心頭長草,那些燒開水的、收拾竈台的、刷鍋洗碗的、擦桌子掃地的、打更巡夜的、角樓上放哨的,全來暖棚中看戲了,前排的闆凳座無虛席,後頭也擠滿了人,踮着腳尖直着眼往台上瞧。

     帽兒戲過後,接的是幾段折子戲,無非是《龍鳳呈祥》《富貴長春》之類的吉慶戲碼,再給安排幾出靠戲、猴戲、箭衣戲看個熱鬧,場子熱乎了,看戲的也來了興頭,飛來鳳這才領銜登台,開演《調元樂》。

    講的是三月三王母娘娘壽誕辦蟠桃大會,各路神仙前來祝壽,領銜的飛來鳳扮成麻姑,在绛珠河畔以靈芝釀酒獻與王母。

    這出戲旦角兒衆多,從白花、牡丹、芍藥、海棠四仙子,再到王母娘娘身邊的四宮娥,還有八仙裡的何仙姑,扮相一個賽一個漂亮,滿台水袖飛舞、羅裙飄擺,看得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卻都不及飛來鳳出彩,尤其是給王母娘娘拜壽這一場,借助台上的砌末機關,粉妝玉砌的飛來鳳“從天而降”,仿若天女下凡塵,又似嫦娥離廣寒,台下的一衆人等,全張着嘴看入了神。

    一出大戲唱罷,飛來鳳手捧靈芝仙酒,帶着戲子們謝場,在台上站成橫排,作揖行禮,拖着戲腔齊聲道賀:“恭祝白家大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台底下彩聲雷動。

    白臉狼一雙色眼直勾勾盯着飛來鳳,一年到頭闆着的臉,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賞!”手下應了聲“是”,立刻将堆得跟小山似的元寶放在紅木托盤裡,由四個仆人搭到台上,這是額外賞的,跟出堂會的錢兩拿着。

    飛來鳳是班子裡的頭路角兒,不能自己上手接銀子,單有跟包的雜役來接,他自己飄飄下拜施禮稱謝,羞答答瞟了一眼白臉狼,低頭垂袖、輕擺腰肢退場下台。

     按着窦占龍的吩咐,戲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幾出大戲,飛來鳳退場之後,台上接演《八仙祝壽》。

    山莊裡的家眷賓客接茬往後看,白臉狼卻坐不住了,打從今天一睜眼,腦子裡就全是比花賽花比玉似玉的飛來鳳,忍到此時,丹田中的一團火已經頂到了腦門子,抓上茶壺裡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幾口,随即起身離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随,背上自己那口寶刀,裹緊身上的鬥篷,出了暖棚直奔後台。

    白臉狼心急火燎,一個人繞到後台入口,推門就要進。

    班主趕忙攔着:“大爺留步,您不看戲了?”白臉狼沖他一瞪眼:“看什麼戲?我找飛來鳳!”班主賠着笑說:“大爺大爺,您可不能進去。

    ”白臉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個兒家,我還得聽你的?”班主說:“不是不是,我怕掃了您的興啊,怪隻怪我之前沒跟您說明白,飛來鳳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臉狼聽着着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飛來鳳她怎麼了?”班主一跺腳:“飛來鳳他他他……他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聽得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上火聽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領子:“你待怎講?”班主愁眉苦臉地又說了一遍:“飛來鳳……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色迷心竅,讓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獸,哪還顧得上那麼多,怒道:“滾一邊兒去,你以為大爺我沒見過娘兒們?是不是娘兒們我也得跟她熱鬧熱鬧!” 白臉狼不由分說,将班主推到一旁,一腳踹開屋門。

    進去的堂屋挺寬敞,幾磴台階通向前台,七八個戲子正在候場,見他面紅耳赤背着刀闖進來皆是一驚。

    白臉狼不理會旁人,往左首一拐,挑開二道門簾子,徑直走到最裡面一間屋子跟前,推門往裡一看,屋中點着幾盞油燈,火苗子忽忽閃閃,靠牆擺放着兩個戲箱,敞着蓋,搭着幾件戲袍,滿鼻子的香粉味兒聞得人腦袋發暈。

    身形俏麗的飛來鳳,正背對屋門站着,咿咿呀呀哼着小調。

    白臉狼心說:“分明是個小騷狐狸,怎麼可能不是娘兒們!班主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擋白爺的道兒,等騰出手來非得把他收拾了!”他淫笑兩聲,反手關上門,沖上前去摟抱飛來鳳,頓覺骨酥肉軟、香氣撲面。

    飛來鳳不急不惱地回眸一笑,桃花臉杏花腮櫻桃小嘴粉嘟嘟,帶着一股子騷勁兒欲迎還拒:“白爺您急什麼啊,有勁兒留着炕上使啊,不差這一會兒啊,先容我求您一件事!”唱戲的有句話,“有戲沒戲全在臉上,有神沒神全在眼上”,飛來鳳那一雙媚眼,宛如玄月,顧盼生姿,勾得白臉狼欲火中燒,呼呼喘着粗氣說:“什麼求不求的,那不生分了?要錢白爺有的是錢,要人白爺現在就給你!”飛來鳳往白臉狼懷裡一倚,纖纖玉指抵住白臉狼的下巴颏:“我有幾個關東來的親戚,久聞白爺威名,想當面給您磕頭請安,又怕惹您生氣。

    ”白臉狼溫香軟玉抱在懷中,對飛來鳳有求必應:“那生啥氣啊?你家親戚又不是外人,改天叫他們過來,磕了頭挨個兒有賞!”飛來鳳說:“别改天了,他們已經到了,大爺您稍等!”不等白臉狼應允,飛來鳳就跟條泥鳅似的,欠身從他懷中溜了出去,緊跟着棉門簾子一挑,從外間屋進來四個人,正是窦占龍、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 白臉狼稍稍一怔,馬上認出了一對夜貓子眼的窦占龍,也認得海大刀,他一輩子殺人越貨,仇家遍地,沒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擔心遭官府緝拿,出門在外自是處處戒備,縱是藝高人膽大,也不敢出半點差池。

    可他這座山莊壕深牆高,大門一關,出不去進不來,他有寶刀防身,壽宴上一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匪類,想不到還真有幾個不知死的,竟敢跟着戲班子混入山莊。

    他不怒反笑,仰天打個哈哈:“怪不得我的寶刀連夜在鞘中嘯響,這是該見血了!”屋内空曠,他的嗓門兒又高,震得門窗打戰,窦占龍等人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

    白臉狼獰笑一聲,惡狠狠地說:“來了就别走了,白爺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閃,按雁翅推繃簧,锵啷啷寶刀出鞘。

    窦占龍睜開夜貓子眼閃目觀瞧,分明見到他身後蹲着一頭光闆兒秃毛的惡狼,裹在陰風慘霧之中,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鳇魚宴上,不由得毛發森豎。

    三個山匪望着白臉狼手中寒光閃閃的寶刀,也吓得全身發抖! 5 四個人皆是有備而來,相互使個眼色,齊刷刷給白臉狼跪下了。

    窦占龍從褡裢中捧出寶棒槌,戰戰兢兢地連聲求告:“白爺饒命,白爺饒命,我是杆子幫大東家窦敬山的後人,孫猴子本領再大,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絕不敢與您為敵。

    這一次我們兄弟在關東山逮到個山孩子,拎着腦袋來此獻寶,萬望您刀下開恩,放我等一條活路!” 白臉狼常年把持着關東參幫,寶棒槌他可見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窦占龍捧出的寶棒槌了不得,那是關東山老把頭口中代代相傳的“七杆八金剛”,堪稱千載難逢的寶疙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藍了,撇着嘴角子一笑:“東西我收下,你們幾個的人頭我也得要!誰讓你們活膩了,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待我一刀一個,挨個兒給你們劈了!”說罷跟身進步,掄開寶刀要剁,窦占龍忙說:“且慢,小的我還有一件寶物,如若您饒過我等性命,甘願拱手奉上!”白臉狼疑心重,貪心更重,仗着寶刀在手,殺這幾個人易如反掌,不信他們翻得了天,死死盯着窦占龍:“你還有什麼寶物?”窦占龍一手托着寶棒槌,另一隻手拿出褡裢中的鐵盒:“我們老窦家祖傳的烏金鐵盒,鐵鎖用銅水澆死,誰也打不開,老輩子人供着它,才得以攢下六缸金子。

    ”過去的人大多信這一套,家裡供什麼神龛佛像、鎮宅的寶劍無非是為了求福求财,白臉狼也不例外,轉念之間想到窦敬山不過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論能耐與自己差之萬裡,憑什麼他可以家财萬貫、坐享清福,我卻要亡命山林、刀頭舔血,難不成真是有寶物相助?再看這烏金鐵盒邈如曠世、年代頗古,錾刻在盒蓋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絕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寶!當下裡冷哼了一聲:“打不開?我的寶刀削鐵如泥,一把爛鎖何足道哉?”緊接着不由分說,手起刀落。

    窦占龍隻覺一陣罡風襲來,削斷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鋒過處鎖頭墜地,鐵盒中掉出一個尺許長的畫軸。

    白臉狼不好興古玩字畫,但也不嫌保家發财的古畫燙手,拿刀尖一指窦占龍:“打開畫讓我瞧瞧,若真是寶畫,留你個囫囵屍首!” 窦占龍将鐵盒放在一旁,磕膝蓋點地,爬上前來撿起畫軸,對着白臉狼緩緩展開,隻見破舊不堪的古畫中,繪着一頭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岖的山嶺之上,前爪搭着一塊青石闆,俯低了身形,做前撲之勢,虎目圓睜、虎口怒張,露出劍戟般的獠牙。

    此畫雖破,但氣勢森然,似能聽到震撼松林的虎嘯之聲。

    畫中猛虎也不是尋常草虎可比,但見此虎:背為天罡,腹為地煞;天有十萬八千星鬥,虎有十萬八千毛洞;四個大牙按四季,八個小牙分八節;右耳一點紅,避着太陰,左耳一點黑,避着太陽;尾巴上一點青,挂着壓腳印;額頭上一個“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個“孝”字,不吃孝子;前蹿一丈驚人膽,後退八尺鬼神忙;當年馱過漢光武,劉秀封它獸中王! 寶畫中的松皮雲紋,暗藏五雷符,畫卷展至盡頭,雷符就響了,畫中猛虎尾巴一搖,帶着一陣狂風撲将出來。

    白臉狼大驚失色,忙用寶刀去擋,但聽咯嘣一聲脆響,五尺長的寶刀斷為兩截!白臉狼驚恐萬狀,頹然跌坐于地,渾身有如中風麻木。

    而在寶刀折斷的一瞬間,他的頭發胡子掉了一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

    窦占龍也拿不住《猛虎下山圖》,寶畫墜落塵埃,畫還是那張畫,隻不過更加殘破。

     三個山匪見窦占龍得手,立刻蹿将起來,對着白臉狼抛出三張羅網,要将他兜頭罩住,羅網以纏着藤絲的麻繩擰成,堅韌無比,邊緣挂着鉛墜兒,罩住了甭想再出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