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窦占龍買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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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賣得最好。

     北方人喝慣了花茶,像什麼小葉、大方、香片,得意那股子茉莉花或玉蘭花的濃香,并不好興素茶,覺得既沒有香味兒,茶色也不夠重。

    蘇州一帶遍植茉莉花、玳玳花、玉蘭花,最适合窨茶。

    浙東、皖南的茶工采得茶葉,經過殺青、烘幹,以毛茶做成茶坯,再運往蘇州熏制為花茶。

    沈家的花茶,最高檔的要“六窨一提”,用水泡開花苞,放入茶坯之中,悶上三兩個時辰,等花香浸透了茶坯,再把花提出來,用炭火烘幹,這叫一窨,如此反複六次,花量逐次遞減,窨到最後一次,放少許鮮茉莉花提味兒,最後出來的茶葉香氣醇正,芬芳撲鼻。

     沈家祖上販賣花茶發迹,後輩兒孫皆以此為業,又開了幾家錢莊、布莊,如今住在這座大宅子裡的沈家老太爺年事已高,一切生意交給兒子打理,自己歸老林泉,不再過問俗事。

     窦占龍備了蜜餞、糕團、四色片糕、桂花酒,帶着朱二面子登門拜訪,自稱西北路行商,大老遠來一趟,隻為求見沈老太爺。

    門房進去通禀,沈老太爺以為是當年跟自己做過買賣的故舊,吩咐管事的,把客人請到前院書房待茶。

     窦占龍和朱二面子将毛驢拴在門口的馬樁上,由管事的帶他們進了宅院。

    江南的宅院與北方的大宅門全然不同,地上鋪着禦窯燒造的青磚,進門廳過天井,往裡走是轎廳,若是府上來了貴客,在此停轎備茶。

    二一進是大堂,回廊挂落、雕梁花窗,用于宴請賓朋。

    再往裡走還有女廳、下房,各進之間以門樓、塞口牆分隔,形成小院落,疏疏朗朗地排布着亭廊、水榭、花草、太湖石,處處精心雕琢。

    左右各有偏院,大戶人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内外進出不走正門,均有宅弄相連。

    管事的将二人帶到書房,粉牆上挂着吳門畫派的山水,居中設有丈八條案,案前擺着硬木八仙桌子,一邊一把花梨太師椅,線條工整柔和,轉角内外渾圓。

    窗前一張書案,擺着宣紙湖筆、徽墨端硯,隐隐透出一股子墨香。

    沈老太爺打小念家塾,背過“三百千”,熟讀“四書五經”,不過做了一輩子買賣,隻看賬本不看書,買書無非是為充門面,靠牆擺着書架子、書格子,滿滿當當全是古籍善本。

    管事的将二人讓到旁座上,沏了兩碗碧螺春,轉身去請主家老太爺。

     窦占龍心裡明白,桌上的茶隻是擺設,不是過得着的客人,不能随便端起來喝。

    朱二面子可不懂這套,提鼻子聞了聞茶香四溢,抓過蓋碗來吱了哇啦地就喝,邊喝還邊往回啐茶葉末子,入鄉随俗,自打到了江南,他的口兒也高了,嫌這茶太寡淡。

    此刻聽得腳步聲響,管事的引着沈老太爺出來會客。

    沈老太爺六十來歲,身形不高,穿得闊氣,長得也富态,面白如玉,細皮嫩肉。

    窦占龍趕緊一拽朱二面子的衣角,兩人起身行禮。

    簡單寒暄過幾句,沈老太爺見來的不是熟人,納着悶兒問道:“咱們素昧平生,不知二位有何貴幹?”窦占龍沒繞彎子,直言相告:“打算買您府上一件東西。

    ”沈老太爺莫名其妙:“我這是家宅,不是商号,買東西你可來錯地方了。

    ”窦占龍說:“天下雖大,我買的東西卻隻在您府上才有。

    ”沈老太爺更是不解:“但請直說無妨。

    ”窦占龍說:“我想買您府上的烏金鐵盒!” 沈老太爺眉頭一皺,他家中确有一個烏金鐵盒,乃是鎮宅之寶,打闆上香供着,豈肯被外人買了去?不由得冷笑一聲:“既然你是做生意的,怎麼沒看出這是一筆做不成的買賣?鐵盒是我沈家的傳家寶,不可能賣給外人。

    退一步來講,就算我肯賣,你能出多少錢?恕沈某人說話直,你看我像是沒見過錢的嗎?”幾句夾槍帶棒的話甩完了,不等窦占龍有所回應,便起身拂袖而去。

     窦占龍讓人家大饅頭堵嘴,直接給噎了出來,一路上皺着眉頭。

    朱二面子嘴裡不饒人:“這個老東西,口氣比我的腳氣還厲害,忒他媽瞧不起人了!”窦占龍攔住他的話頭:“倒是我心急了,沈家财大氣粗,咱手上滿打滿算不過一萬兩銀子,說懸點兒,可能還夠不上人家一頓飯錢呢,但是此去口北報仇,還就少不了他鎮宅的鐵盒!”朱二面子冷哼一聲:“舍哥兒你甭着急,有我跟着你,哪有辦不成的事?既然他給臉不要臉,别怪朱二爺不厚道,待我拿上二百兩銀子,雇幾個偷門溜撬的飛賊,夜入沈府盜出鐵盒,省下那一萬兩銀子,找幾個清吟小班長三幺二的小娘兒們,咱也快活快活!”窦占龍連連搖頭:“明偷暗搶,豈是大丈夫行徑?憋寶的可以探地望氣,想在蘇州城中掘幾窖金銀,不費吹灰之力,不過以财勢壓人,或是指使飛賊行竊,可顯不出我窦占龍的手段,你等着瞧,我定讓沈老太爺心甘情願地拱手奉上!” 4 朱二面子不知窦占龍打的什麼主意,你給多少錢人家也不賣,不偷不搶還能怎麼着呢?窦占龍不再多說,帶着朱二面子回轉客棧,結了賬,兩人騎驢出蘇州城,一路奔了江邊。

    江南氣候宜人,草木蔥茏,山水似繡,大江之上白帆點點,岸邊停靠着許多打魚的木船,靠水而居的漁人、撐船擺渡的艄公,全是指着江水吃飯的。

     窦占龍無心賞景,徑直找到一艘靠岸的木船。

    江上的漁船,多為三桅或五桅的帆船,眼前這艘卻是七桅船,正當中七道桅杆,頗有氣勢,不過已經倒了四根,船身斑駁,看上去破破爛爛的,船幫也是幹的,可能很久沒下過水了。

    窦占龍留下朱二面子看着驢,從不離身的長杆煙袋鍋子也不帶了,踩着跳闆上了船。

    很多漁戶世代住在船上,這艘船上也搭着一個破舊的木闆屋。

    窦占龍推開木條子門,彎腰鑽進去,屋子正中間安了竈火,咕嘟咕嘟燒着開水,有張小木頭桌子,放着杯盤碗盞,吃飯的家夥什,靠邊堆放着亂七八糟的雜物,什麼破漁網、爛船帆、缺了一半兒的鍋蓋、掉了嘴兒的銅壺,沒有一件囫囵的擺設。

    桌子旁邊坐了一位老漢,半披半穿一件油漬麻花的短襖,腳上的布鞋咧着嘴,往臉上看,皺紋堆壘,兩腮塌陷,眼珠子發黃,蓬頭垢面,胡子能有半尺來長,嘴裡叼着旱煙袋,一隻手哆裡哆嗦地捏住煙袋杆,吧嗒吧嗒地噴雲吐霧。

    雖然木闆屋四面漏風,卻也嗆得人喘不上氣。

     窦占龍彎腰施禮:“老爺子,跟您讨碗茶喝!”這個老漢比朱二面子還懶,看見窦占龍進來動也沒動,幹咳了兩聲,擡擡下巴颏子:“自己倒吧。

    ”窦占龍斟了一碗熱茶,沒話找話地問:“怎麼稱呼您老?”老漢道:“我姓佟。

    ”窦占龍又問:“您就一個人住?”佟老漢無精打采:“窮光棍兒一條,沒娶過媳婦兒。

    ”窦占龍道:“我瞅您這船挺氣派,舊是舊了點,尋常漁戶可置辦不了這麼大的!”佟老漢聽窦占龍誇他的船,話一下子多了,說他家祖籍山東,祖輩人為避饑荒,逃難到長江邊上,被好心的漁家收留,跟着人家撒網捕漁,又被招入贅,成了上門女婿。

    漁家通常以幾艘、十幾艘船結隊撒網,他祖上卻喜歡單打獨鬥,船頭挂一張口袋般的圓網,沉入江中,船往前行,魚自己奔着網裡鑽。

    又馴養了許多鸬鹚,身形如鷹,嘴利如鈎,腳似鴨蹼,趾高氣揚立在船舷上,一旦見到魚群,便即撲騰着翅膀躍入江中;若是遇上大魚,幾隻鸬鹚也會打陣鬥帥,有的啄魚眼,有的咬魚尾,有的叼魚鳍……轉眼間将大魚拖到船上向主人讨好,最擅長的是捕拿鲥魚,因此在江上闖下一個名号。

    傳到他爺爺那輩,受雇于蘇州織造大老爺府,單是捕撈鲥魚這一項,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用不着再幹别的,半躺半卧在船艙裡喝酒吃肉,如同監工一般,等着鸬鹚賣力捕魚。

     窦占龍問佟老漢:“長江魚蝦種類繁多,為何單單鲥魚最值錢?”佟老漢一提這個精神頭兒更足了,告訴窦占龍,鲥魚肉質細軟,鮮美絕倫,位列長江四大名魚之首,堪稱“魚中西施”。

    大的鲥魚能有五六斤重,此魚貴在吃鱗,所以捕撈之時絕不可傷及魚鱗。

    有那麼一種特殊的做法,剝下魚鱗用絲線穿起來,鲥魚入蒸鍋,火腿、冬菇、筍片、肥肉各取薄薄一片碼在魚上,撒蝦幹,澆清湯,把那串魚鱗吊在蒸籠裡,上火清蒸,魚鱗上的油脂滴到魚肉間,色澤鮮亮,愈發鮮美。

    當年的鲥魚是貢品,鮮魚由南往北運送,沿途三十裡一站,晝夜兼程,比八百裡加急軍情還快,隻因過于勞民傷财,康熙爺降旨“永免進貢”,卻讓沿江一帶的大小官吏享盡了口福。

     佟老漢栖身的這條漁船,正是蘇州織造大老爺的恩賜,他從小船上生、船上長,可惜長大之後不走正道,在蘇州城裡喝酒耍錢,還不上賭資,讓寶局子的人敲折了一條腿,再不能行船打魚了。

    多虧大老爺念舊,仍支給他一份口糧,不用再幹重活兒,轉眼七老八十,餓不死就得了。

     東拉西扯唠了半天,佟老漢又抽完了一袋煙。

    窦占龍趁機說道:“老爺子,給我也來口煙抽,成嗎?”佟老漢道:“這有啥不行?”磕淨煙灰,續上一鍋子黃煙,點着了遞過去。

    窦占龍抽了一口,又辣又沖,能把人嗆一個跟頭,再仔細端詳煙袋鍋子,跟窦老台給他的那杆煙袋鍋子一模一樣,烏木銅鍋瑪瑙的煙嘴兒,隻是煙袋杆短了不少,拿在手上半長不短的,銅鍋子底部鑄有“四季發财”四個字。

    窦占龍問道:“您老這個煙袋鍋子半長不短的,看着可不像江南的物件。

    ”佟老漢道:“老輩子人撿來的,傳到了我手上,誰又曉得是哪裡造的。

    ” 窦占龍又拿話引他:“光撿個煙袋鍋子沒什麼意思,撿點金子銀子還行。

    ”佟老漢道:“金子沒有,倒是有個雞毛撣子!”說着又用下巴颏子往東牆指了指,果然釘子頭兒上挂着個尺許長的撣子,上邊的翎羽比一般的雞毛撣子長出不少,五顔六色,煞是好看。

    他心裡有了準譜,抽完了煙,把煙袋鍋子還回去,故意做出要走的樣子,又似想到了什麼,對佟老漢說:“您老一個人在船上,也怪不易的,抽了您的喝了您的,不能白了您。

    我是做買賣的,講買講賣,您有什麼存貨,魚幹蝦醬什麼的,我買些回去,價錢上絕不讓您吃虧。

    ”佟老漢歎了一聲:“沒有!我捕不了魚,去哪裡弄那些東西?”窦占龍想了想:“要不然……我買您一件東西?”佟老漢一指屋子裡那些破爛兒:“你浪頭大,想買啥都行,自己撿!”窦占龍心說:“這老頭兒真不傻,這些東西扔都不知道往哪兒扔,還要賣給我?”伸手摸摸佟老漢身上的短襖,已然糟透了,一撚一個窟窿,又看看鋪的竹席,一拽就得散架,搖頭道:“實在不行,我買您這個雞毛撣子得了。

    ”佟老漢面帶疑惑:“你要它有何用?”窦占龍說:“我們出外跑買賣的,常年風餐露宿,趕上風天刮個灰頭土臉,衣服上的土比銅錢還厚,這個雞毛撣子的尺寸撣家具撣牆小了點兒,撣撣身上的浮土正合适,而且五顔六色還怪好看的,我相中了,您開個價吧。

    ”佟老漢倒是挺痛快,“嗯”了一聲,伸出一個指頭:“一千兩銀子。

    ”窦占龍吓了一跳:“一千兩銀子?您可真敢要啊,您告訴告訴我,這東西哪兒值一千兩?算了算了,我明白了,您比我會做買賣,那咱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頂多給您二兩銀子!”佟老漢吹胡子瞪眼:“你這後生門檻精得很,你當我沒見過錢啊?我可是進過織造大老爺府的人,大老爺賞給下人,哪一次出手不是二三十兩?你給我二兩銀子,我拿它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