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巴斯特赫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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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奧蕾特姨媽一邊咬着葡萄幹餅,一邊說,“你就該狠狠訓他一次,媽。

    但是你又不敢。

    他呢,他知道他做什麼你都不會跟他計較,他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 “這小青年得結個婚,就這回事。

    ” “為什麼他應該結婚?他在家裡被照料得跟卡勒爾王子似的,每天飯菜都給他備好了,就算他像現在這樣讓飯菜在爐子上風幹。

    手洗的小衣物、大件衣物、他的西裝、襯衫前胸,一切都按時洗好了、熨好了,熨好了給誰看啊?給整個村子裡在下面幹那些勾當的娘兒們看,給那些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年輕姑娘們看。

    她們還老在我耳邊說,‘維奧蕾特,你就不能在你哥哥面前替我說兩句好話?為什麼阿爾曼德現在對我這麼寡淡,我可随着他在我這兒幹任何他想幹的啊?’” “維奧蕾特,我求你,在這男孩兒面前……” “這男孩兒。

    ”路易斯打着哈欠說。

    他滾熱的臉頰擱在小臂上,小臂他擱在壁爐的鎳棍上。

    天色已是令人惬意的灰色,溫熱、昏暗,米澤爾們悄無聲息地從維奧蕾特姨媽和梅爾克的叽叽喳喳的話語聲中,從剪報的氣味中穿行而過。

    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把他舉到半空中,有一個嘲諷的粗啞嗓音半是說話半是哼唱:“來吧,我的小寶貝,落進小巢兒,不穿小襯衫,不穿小馬甲。

    ” 一個快快活活的阿爾曼德舅舅在吃早飯的時候出現了。

    他布滿皺紋的臉一笑就有很多褶皺,寬寬的上嘴唇讓他看上去像賽車手馬塞爾·金德[146],茨維凡根姆的那隻黑色雄鷹,尤其像他在一次沖刺之後照的相片,神采奕奕,在筋疲力盡、氣喘籲籲的一群軟蛋中間尤其顯得雄壯。

    阿爾曼德舅舅不分發縫而往後梳的黑色頭發閃耀着發蠟的光澤。

    他摳着自己一隻鈣化了的腳趾甲,用他那煙鬼的沙啞嗓音宣布,他過幾天要帶着路易斯騎摩托車出行。

    “我們會玩個翻天覆地的。

    ”然後他大肆撓着自己長了灰色鬈毛的胸脯,吃着荷包蛋加熏肉,對視他為神的母親和妒忌他的妹妹卻半句話都沒有。

    他的钴藍色眼睛罩在黑色睫毛中,這睫毛塗過色,就像是阿爾弗雷德·拉賈瑟,那個扮演蘇崇王子的高音歌手。

    當他跳到摩托車上的時候,他刻意驚擾人地長按喇叭,村民們紛紛咒罵他,手畫十字。

     下午,拉夫·德·伯克,鐵器商人的兒子過來了。

    路易斯和他就像走鋼絲一樣在鐵軌上平衡着身子走着。

    拉夫明年起就會去念天主教文理中學,到時候他也會加入“天主教學生行動小組”,他驕傲地說起來,父母店裡的金屬光澤閃現在他的臉上和手上。

     要是在寄宿學校,路易斯肯定會封拉夫為使徒,哪怕就是在拉夫現在這種天真無邪的狀态下;他完全沒有城府和猜忌,這都是拜他接受的農村學校教育所賜。

    可是拉夫加入弗蘭德“天主教學生行動小組”的熱切願望讓他有了顧慮。

    小組的成員,這些耶稣·基督的哨兵,在很多方面和童子軍沒有差别:他們雖然志向比童子軍要高,但這也算不了什麼。

    因為童子軍除了搭帳篷、打繩結就沒有什麼志向了。

    童子軍腰帶上總别着一朵法國百合花,要不就是受英國人統治(因為他們的創始人貝登堡[147]的緣故),英國人強加給了他們種種禮儀,教他們喝茶,聽任我們在南非集中營的同胞在鐵絲網後面餓死,用機關槍撂倒我們在愛爾蘭的同宗教友,見鬼去的事事講公平[148]。

     拉夫和路易斯從生鏽的鐵絲籬笆網下面爬過去,穿過一片草地;奶牛們走近的時候,他們的步子沒法走得更快。

    路易斯的心怦怦跳。

    這不是危險的公牛,當然不是,不是跳到那個“母牛伊維恩”農夫身上去讓這可憐男人淪為笑柄直至老死的發情牲畜,可是牛角和布滿血絲的牛眼靠得太近了。

    “都隻是奶牛啊!”路易斯叫道。

    他慶幸自己已經走到了另一邊的鐵絲網。

     他們走在林蔭道上,走過了療養院,那兒有錢人正披着絲綢睡衣曬日光浴,走過了巴斯特赫姆精英隊的足球場。

    四處散落着灌木叢,樹叢之間長着高高的草。

    拉夫雙膝着地跪了下來,路易斯學他的樣子也跪下。

    他們爬過灌木叢,爬進了紅磚牆的小宮殿。

    “别這麼快。

    ”拉夫警告說。

    路易斯真不該穿這一身白襯衣出來,就應該像穿了深灰色套衫的拉夫那樣事先考慮好如何僞裝。

     可惜他們的探險是在大白天,不然他們還能滾上一身泥漿。

    那樣的話就隻有他們的眼白會被篝火照出微光來。

    還有銀槍盒和石斧發出的亮光。

    他們繼續往前爬。

    小宮殿和旁邊屋子裡都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來。

    “該死,他們不在家。

    ” 拉夫站起身來,越過了幹涸了的小溪河床,在灌木叢中橫沖直撞,突然向一棵橡樹跑去,也不管他身邊這個機靈的蘇族人[149]。

    在二樓的彩色玻璃窗裡沒有伸出溫徹斯特[150]長槍指向他們。

    斜坡上的礫石在路易斯的鞋跟下叽嚓響,他的鹿皮鞋被他忘在帳篷裡了。

    他撞到了還站在橡樹後面的拉夫,肩膀上挨了一擊,跌到了空地上,毫無防護。

    離他很近的地方停着一輛跑車,左側門是打開的。

    在戶外樓梯的台階上看不到任何血迹。

    拉夫跟在他的偵察員身後。

    拉夫刻意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手插進褲帶裡——多半已經把指甲掐進手掌掐出了血,從路易斯身邊走過去。

    路易斯一直走在拉夫的影子裡。

    小宮殿看上去空無一人。

    路易斯往一個房間裡看進去。

     椴樹散發着清香。

    拉夫翻垃圾桶,在罐頭、咖啡渣、濕報紙、上百個煙蒂裡翻來翻去,從中釣出了一條揉皺的、脫線的細長綢布。

    垃圾桶的蓋子突然合上,發出轟然可怕的金屬聲響,驚飛了一群鳥兒。

    這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劍擊打在铠甲上,它在位于地窖的廚房裡激起了一陣說話聲,一個嘎嘎作響、口齒不清的男低音在發着聽不清的咒罵,一個尖細的女聲在說:“啊,親愛的上帝啊!”有那麼一秒鐘,拉夫似乎想要闖進房子裡去,因為這二愣子朝長滿青苔的石台階邁了一步,牢牢把住了被風雨吹打壞了的門欄杆,但還好他還是跑回了樹叢,雖然什麼掩護都沒有。

     房子二樓也聽得到雜聲,就像是有人在那兒推一個櫃子。

    當這兩個可憐兮兮的間諜氣喘籲籲地跳進幹涸了的水溝裡,像女孩子一樣哧哧笑起來的時候,他們聽到現在已經望不見的房子裡傳來高亢的進行曲音樂,很快又轉成飽滿的小号聲,這是教父所說的“野獸樂”,是源自美國黑人的音樂。

    如果我們不抵制它的話,我們的文化就會被它主宰。

     路易斯害怕得渾身發抖,但又滿心陶醉地透過這扇屈光玻璃窗往裡看。

    看到的那個房間,屋頂挺高,一盞巨大的銅質十二枝繁葉吊燈,幾把微微泛光的紅棕色椅子配綠色椅面,一張有大理石台面的橢圓桌子,一座出自路易某某年代的戴假發男子的半身像,壁爐上有一幅畫,畫着一個裸體金發女人躺在一張鮮紅的床上。

    缺了兩個老頭在身旁的蘇珊娜[151]。

    一個玻璃櫃裡放着閃閃發亮的瓷器。

    一座古典風格的耶稣受難十字架。

    這兒顯然不是光靠錢顯神通。

    在這樣一個房間,如果不放上那幅蘇珊娜的畫像,足可以住下尊貴的亨德利庫斯·拉米羅,布魯日大主教。

    為什麼我不是一個富有的門徒?我願意放棄一切,跟随主人,但在那之前,我不是還得先做一個富有的門徒,住在這樣的一個房間裡嗎?拉夫拖着步子在走,時不時地用一根木棍敲打着灌木叢。

     “她是在家的,勞拉夫人。

    但我們明天再來試一試。

    這一輩子總要見到她本人一次。

    我們如果運氣稍微好點,就能安安靜靜地好好兒看她,在她坐到露台上的時候。

    你懂嗎?她到她這座鄉間别墅來,就是為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為了好好安靜一下,沒有電話打來,沒有顧客上門。

    她一到這兒,就會把自己關在卧室裡。

    她從不出來散步,大部分時間她就懶懶地坐在陽台上抽煙,或者待在露台的陰影裡。

    但我們不會放棄的,對嗎,路易斯?明天我們再去一趟,我們會更加小心的。

    我們還可以帶一副望遠鏡去。

    因為如果她看到我們的話,就會把我們趕走或讓霍爾斯特揍我們一頓。

    勞拉夫人有一點兒太看重自己,她總覺得自己多了不起呢。

    這我們就得問了,憑什麼呀?她傲個什麼勁兒啊?她出身也挺普通的,就是梅爾海姆的範德金斯特家的女兒。

    她離家出走的時候,父親中了風。

    老頭子一生的積蓄都被她卷走了,帶到了布魯塞爾。

    謝了,父親,别了哦。

    問問你的阿爾曼德舅舅。

    他可能會推個一幹二淨,但他和她可熟着呢,這個勞拉夫人。

    整整一個夏天他都為她神魂颠倒,甚至都談婚論嫁了呢。

    還好沒有真結成婚,不然他可就倒大黴了,我該說什麼?會讓他走上絕路的。

    因為你那個阿爾曼德舅舅啊,你看他那笑嘻嘻的臉還真想不到,他太過認真了。

    别人也許以為他就是個讓人開心的滑稽鬼,但你想他到底為什麼總喝那麼多酒,總去那些壞女人那兒去?因為他有毛病,這個阿爾曼德。

    我跟你說,他能及時發現勞拉夫人都會給他招惹些什麼,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個女人會用她那套迷影術迷瞎了男人們的眼。

    ” 她的迷影術,這個路易斯知道,就是女人們藏在裙子下的東西,是有的男人(像是阿爾曼德?)看了之後就會雙手擋住臉,因為他們像遭到閃電刺激一樣瞎了眼。

     在療養院的露台上,一個護士一手拎着尿壺,另一隻手朝他們揮動。

     “女人們分不清善惡的。

    ”拉夫說。

    他哪兒來的這些自信無疑的哲理?拉夫是彌撒輔助生。

    他常常遭到他父親,那個鐵器商人,一個留着克拉克·蓋博式胡子,常常犯頭疼的小個子男人的暴打。

    隻要他頭疼,他就打兒子。

     他們在林蔭道邊分開了。

    路易斯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打量着一匹腳鍊邊有亞麻狀毛發的黃牝馬。

    他試着招引它,但它沒有過來。

    然後,他往遠處眺望,透過金合歡花看到拉夫正嗅着和嚼着他從垃圾桶裡偷出來的破布。

    哦,不,絕不能讓拉夫加入使徒行列。

     維奧蕾特姨媽說,媽媽從阿爾卑斯山打來了電話,她和她的女伴,埃斯科内特夫人正在那兒療養呢。

    她看到了瀑布,吃了烤鹿肉,雖然現在還不是狩獵季。

     “她還說了什麼特别的話嗎?” “她還該說些什麼呢,小夥兒?” “她沒有問你過得怎樣嗎?” “當然問了呀。

    我跟她說,我們可喜歡有你在我們這兒了。

    你又乖又有禮貌。

    ” “她别的就什麼都沒說了嗎?” “說些什麼呀,路易斯?”維奧蕾特姨媽倔強地問道。

     “她難道沒有要你代她問候我嗎?” “當然有啊,路易斯,我已經說過了的。

    ” “不是這樣。

    ” 媽媽沒有提到他那個被謀殺了的小弟弟。

    她沒有打聽行兇的霍爾斯特的情況,那位悄悄把自己瀝青黑的翅膀塗成了白色的大天使,他由天國勢力指派,要保護路易斯去迎着邪惡的風暴奮勇前進,魔鬼般顫動着拍打翅膀,将媽媽的小寶寶拂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