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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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張紙片或任何一間環境惡劣的房間裡。

    ”但同時他也是為了生活而寫作,在他看來,“靠寫作為生是一件非常艱難且令人痛心的事”。

     阿爾特和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女,後妻子因肺結核去世。

    再婚後,他開始以記者的身份周遊西班牙、巴西、智利等國。

    1942年,阿爾特因心髒病發作突然去世,未能親眼見到兒子羅伯特的出生,時年四十二歲。

     在20世紀初的作家裡,非常少的人如阿爾特這樣,出身中下層階級的家庭、雙親為貧困移民。

    他沒有博爾赫斯的歐洲教育背景,更不能與像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這些天然上層階級作家相提并論。

    放到今天來說,阿爾特受到的教育是一種草根的教育,他的文化是一種“混雜”“生猛”,類似“大雜院”一樣的文化。

    而他在寫作中所使用的語言,更是一套将原生的意大利語-德語母語語境,夾雜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西班牙語,混合不時靈光一現的當地黑話,所融彙在一起的獨特而私人的語系。

     《七個瘋子》之所以被公認為阿爾特最出色的作品,正是因為,在阿爾特混雜又生猛的文筆驅使下,這部小說既荒誕又清醒,充滿了難得一見的詩意。

     瘋子們想要尋找純淨的願望、尋找天堂,卻不斷被現實唾棄。

    生命中隻剩下痛苦和羞辱。

    也許正如埃爾多薩因向妻子傾訴的那樣,這種折磨始于童年。

    他的父親不僅會嚴刑懲罰他,還會讓他對未來也充滿了恐懼,比如将懲罰延遲到“明天”……這樣的成長經曆,讓他最終隻能在想象和瘋狂中得到暫時的逃避和安甯。

    因此,成年的埃爾多薩因與小說裡的其他主角一樣,因無法忍受痛苦和憎惡而産生了推翻這個社會——這個充滿了謊言的社會——的想法。

     小說裡華彩的部分是“占星家”那場深入哲學和政治領域的演講,最終抵達的卻也隻能是人性的荒謬之地。

    “占星家”意圖的毫不掩飾,“通過擺布愚昧且痛苦的大衆來制造暴力叛亂”,即使在閱讀時,也能使人感受到一陣“竟與現實如此相似”的觸目驚心。

    至于用哪種意識形态來征服且奴役人類——三K黨激進的至上主義,列甯的社會主義,還是民族主義——這對“占星家”們而言并不重要。

     此外,這些瘋子們的想法卻極具預見性——這也是讓所有讀過這本小說的人,印象深刻且不寒而栗的一點。

    1930年9月,也即小說出版後幾個月,阿根廷總統伊波利托·伊裡戈延在一場軍事政變中被推翻。

    現在來看,那隻是以後幾十年中,多場軍事政變的起始;在同一年,阿根廷陷入經濟大蕭條。

    小說中真假難辨的“少校”提出創建一個虛拟的革命軍,專門進行恐怖襲擊,從而激起全國的革命動蕩,這個提議卻成為日後阿根廷現實政局的模型。

    可以說,這些與現實對照的點正是這部小說的諷刺性所在,尤其它創作于“二戰”和阿根廷軍事獨裁的黎明時分。

     《七個瘋子》不是一部讀起來讓人感到輕松的小說。

    阿爾特一再重複相同的心理活動、谵妄的個人獨白和層層交織的噩夢。

    然而,這也正是小說所要展現的:一個徹底迷失的靈魂,試圖在最堕落的生活中尋找不可能存在的偉大和崇高。

    阿爾特曾在該書的注釋中說過,假如犯罪行為并沒有伴随着一系列扭曲、緊張且痛苦的内心活動,那麼他對于描寫犯罪活動本身并不感興趣。

    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過的一句話:“每個人的内心都住着一個劊子手”,而阿爾特想要做的,無非是通過他的文字将這一事實展現出來。

    這部小說就像一口由層層黑暗堆積而成的深井,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一直提心吊膽地站在井邊,觀望黑暗;能夠在井邊堅持讀完它的人自然會對那個難以定義的、叫作“人性”的東西了解更加深入一些。

     評論家常常批評阿爾特的文字重複過多、語法錯誤頻繁且邏輯荒謬,這卻正是由阿爾特“大雜院式”的教育和成長背景所導緻,亦是他寫作風格的獨特之處。

    在翻譯的過程中,我也逐漸體會到這種按圖索骥式的趣味。

     《七個瘋子》裡充滿了閃光的夢呓、詩意的渾濁以及令人難以忘懷的迷人片段,比如: “一束陽光從半開着的鑲着不透明玻璃的門射進來,仿佛一條硫黃棒,将黛青色的氛圍切成兩半。

    ”在描寫昏暗的酒館的同時也将人物内心的渾濁烘托出來。

     在提到即将執行的殺人計劃時,埃爾多薩因說:“您知道,在夏天即将到來之前死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還有另一處,阿爾特用“雨水讓溝渠裡響起短暫的蛙叫聲”,精煉地描繪出那一刻的氣候氛圍,或用“他的悲哀猶如鉛球一般,在橡膠牆上彈來彈去”,巧妙地用帶有破壞力的物理畫面來描寫抽象的感受。

     作為譯者,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盡可能精确地還原阿爾特的文字和意象,避免添加任何我個人的诠釋和注解,也是希望這部小說最原始的力量——那種西語裡天然的跳躍、瘋狂和偉大,能以中文的形式重現在字裡行間,以最本真的面貌再度跨越時間。

     歐陽石曉 西班牙馬德裡2019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