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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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望着什麼虛無缥缈的東西。

    他躺在椅子上,雙手合攏放在他的大肚皮上,他不在閱讀,不在睡覺,而是怡然自得地曬着太陽,就像一隻吃飽了東西的動物一樣。

    他手裡的書早已掉到草地上去了。

     她想馬上走過去對他說,“卡邁克爾先生!”于是他就會像往常一樣,用他那雙煙霧朦胧的綠色眼珠,仁慈地向上望着你。

    但是,隻有當你知道你想要對别人說些什麼的時候,你才去喚醒他們。

    她想要說的可不是一件事情,而是一切事情。

    三言兩語隻會打斷思路,割裂思想,等于什麼也沒說。

    “讓我們來談談生和死;談談拉姆齊夫人。

    ”——不,她想,你和别人什麼也講不清楚。

    頃刻之間的緊迫感,總是難以擊中目标。

    從嘴裡吐出來的言辭向旁邊飄逸,擊中了靶子以下好幾英寸的地方。

    于是你就放棄了希望,于是那沒有表白出來的思想又重新沉沒到心靈深處,于是你就像大多數中年人一樣——謹小慎微,吞吞吐吐,兩眼之間布滿了皺紋,并且有一種無限了悟的神态。

    因為,你怎能用言辭來表達肉體的感情,來表達那兒的一片空虛呢?(她正在望着客廳的石階,它們看上去異乎尋常地空虛。

    )是人的肉體,而不是人的心靈在感覺。

    那空蕩蕩的石階在肉體上激起的感覺,突然變得極端令人不快。

    欲求而不可得,使她渾身産生一種僵硬、空虛、緊張的感覺。

    随後,又是求而不得——不斷的欲求,總是落空——這是多麼揪心的痛苦,而且這痛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絞着她的心房!噢,拉姆齊夫人!她在心裡無聲地呼喊,對那坐在小船旁邊的倩影呼喚,對那個由她變成的抽象的幽靈、那個穿灰衣服的女人呼喚,似乎在責備她悄然離去,并且盼望她去而複歸。

    思念死者,似乎是很安全的事情。

    幽靈、空氣、虛無,這是一種你在白天或夜晚任何時候都可以輕易地、安全地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東西;她本是那空虛的幽靈,然而,她突然伸出手來,揪着你的心房,叫你痛苦難熬。

    突然間,空蕩蕩的石階、室内椅套的褶邊,在平台上蹒跚而行的小狗,花園裡起伏的聲浪和低語,就像精緻的曲線和圖案花飾,圍繞着一個完全空虛的中心。

     她重新轉向卡邁克爾先生,想要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你如何解釋這一切?”因為,在早晨的這個瞬間,整個世界已經溶化為一個思想的水池,一個現實的深潭,你幾乎可以想象,如果卡邁克爾先生開口說話,就有可能在這思想水池的表面上汲取一滴水珠。

    然後又怎麼樣呢?某種景象可能出現。

    一隻幽靈的手會被人往上擋開,一把利刀在空中閃着寒光。

    當然,這全是無稽之談。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她沒法表達出來的思想,他竟然全都心領神會了。

    他是一位不可思議的老人,胡須上染着一絲黃色的污漬,心裡蘊藏着他的詩歌和不解之謎,他在世界上一帆風順地航行,而這世界也滿足了他的一切欲求,因此她想,隻要他躺在草地上,把手往下一伸,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撈到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

    她望着自己的畫。

    據她推測,很可能這就是他的回答——“你”、“我”、“她”都随着歲月流逝而灰飛煙滅,什麼也不會留存,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繪畫卻不是如此,它們可以長存。

    她想,然而她的畫會挂在閣樓上;它會被卷起來,扔到沙發底下去;盡管如此,盡管是像這樣一張畫,它還是可以留存,這是确切不移的。

    你可以說,甚至是這張草圖,也許還不是那張真的作品,而是它所企圖表現的意念,它也會“永久留存”。

    她想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或者不言而喻地暗示出來,因為,這些話要是明講出來,甚至她自己聽起來也會覺得有點太自吹自擂了;當她瞧着這畫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她看不清楚。

    她的眼眶裡充滿着一種滾燙的液體(起初她沒意識到這是眼淚),它并未牽動她嘴唇的堅定線條,隻是使空氣顯得陰霾;熱淚滾下了她的面頰。

    她對于自己有完善的控制能力——噢,是的!——在所有其他方面。

    那麼,她是在為拉姆齊夫人而哭泣,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任何不愉快的感覺嗎?她重新和卡邁克爾老先生攀談。

    那麼,它是什麼東西?它意味着什麼?幽靈能夠伸出手來揪住你嗎?那把利刀會傷人嗎?那拳頭會攥緊嗎?難道沒有安全的地方嗎?心靈無從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律嗎?沒有向導,沒有安全的藏身之處,一切都是奇迹,隻能盲目地從寶塔的尖頂望空中縱身一躍嗎?是否可能,甚至對于老年人來說,這就是生活——大吃一驚、出乎意料、一無所知?她忽然覺得,如果他們倆現在從這草地上站起來要求解釋:為什麼人生如此短促,為什麼它又如此不可捉摸,如果他們像兩個充分武裝起來的人(對于他們什麼也隐藏不了)那樣說話,用強硬激烈的語氣來要求解釋,那麼,美就會卷攏身軀、悄然退避,這個空間就會填滿,那些空虛的花飾就會構成一定的形體;如果他們的呼聲足夠響亮,也許拉姆齊夫人就會歸來。

    “拉姆齊夫人!”她大聲喊道,“拉姆齊夫人!”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