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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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搖搖晃晃地走着(她像一條船一樣在大海裡颠簸蕩漾),斜着眼睛張望(她的兩眼從不直視任何東西,她總是斜眸藐視這個世界對她的嘲笑和憤怒——她這個人沒腦筋,她自己知道);當她抓緊樓梯的欄杆費勁地走上樓去,踉踉跄跄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她唱着歌。她一邊抹着那梳妝台上的鏡面,一邊乜斜着眼瞅着自己晃動的身影,從她的嘴裡發出一種聲音——也許這是二十年前舞台上歡快的歌聲,當時她曾哼着這曲調輕歌曼舞,但是現在,這歌聲出自這個童頭齒豁的管家婆之口,已經失去了意義,就像是無知、幽默、頑強這三者本身發出的聲音,它被人踩在腳下,又重新反跳起來,因此,當她跌跌撞撞地撣去灰塵、抹拭家具之時,她似乎在說:一個人的憂愁苦惱是多麼長久,每天從早晨起來到夜晚上床,把東西搬出來又收進去,生活是多麼機械單調。她活了将近七十年,道知這個世界并不安逸舒适。疲勞已經壓彎了她的腰。她一面跪在床底下吱吱嘎嘎地清洗地闆上的塵土,一面痛苦地呻吟:多久,她問道,還能忍耐支持多久啊?但她又吃力地站起來蹒跚而行,重新斜着眼東張西望,甚至對于自己的臉龐、自己的憂愁,她也轉過臉去,棄而不顧,她站在鏡子面前打着呵欠,漫無目标地微笑着,又重新輕快地、搖搖晃晃地走動,掀起地席、放下瓷器、斜睨鏡中的影像,似乎她畢竟也有她自己的安慰,似乎在她的哀歌中,确實交織着永不泯滅的希望。在洗衣盆中,必定曾經映現出愉快的幻影:譬如和她的孩子們一起(但有兩個是私生子,有一個遺棄了她),在小酒店裡暢飲一番;在她的抽屜裡翻弄她零碎瑣屑的财富。那黑暗也不是鐵闆一塊,總有些裂縫;在暗淡的深淵中,也必定有些渠道,可以透過足夠的光線,來映照出她扭歪着的臉龐在鏡子裡露齒微笑,于是她重新幹起活來,癟着嘴含糊地哼出演藝場裡陳舊的曲調。在一個晴朗的夜晚,那些神秘的夢幻者們在海灘上漫步,攪動着一潭泥漿,凝視着一塊石頭,他們自問:“我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造物突然賜予他們一個答案(他們說不出這是什麼),才使他們在寒霜中得到一絲溫暖,在沙漠裡得到一點安慰。但是,曆盡滄桑的麥克奈布太太,卻依舊繼續喝酒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