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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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多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實思想表達出來。

    因此,現在她把她的畫筆整整齊齊一支靠一支放進盒子裡,并且對威廉·班克斯說:“天氣突然轉涼了,太陽發出的熱量好像也減弱了。

    ”她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

    因為還有足夠的光線,草地仍保持着柔和的深綠色,那幢房子在點綴着怒放的紫花的一片蔥翠之中顯得十分醒目,白嘴鴉在蔚藍的蒼穹下悲鳴。

    然而,有什麼東西在流動,在空氣中展開銀翼一閃而過。

    畢竟已經是九月了,是九月中旬,而且是六點鐘以後的黃昏時分。

    于是他們按照習慣的路線漫步走過花園,穿過網球場,越過蒲葦叢,走到厚實的樹籬的缺口處,那兒用火紅的鐵栅防護着,它就像燃着煤塊的火盆一般通紅。

    在籬笆的缺口之間,可以見到海灣的一角,那藍色的海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湛藍。

     出于某種需要,他們每天傍晚總要到那兒去走一遭。

    好像在陸地上已經變得僵化的思想,會随着海水的漂流揚帆而去,并且給他們的軀體也帶來某種松弛之感。

    起初,那有節奏的藍色的浪潮湧進了海灣,使它染上了一片藍色,令人心曠神怡,仿佛連軀體也在随波逐流地遊泳,隻是在下一個瞬間,它就被咆哮的波濤上刺眼的黑色漣漪掩蓋,令人興味索然。

    然後,在那塊巨大的岩礁背後,幾乎在每天傍晚,都會噴出一股白色的泉水,它噴射的時間是不規則的,因此,你就不得不睜着眼睛等待它,而當它終于出現之時,就感到一陣欣悅;在你等待的時候,你會看到,在蒼白的、半圓形的海灘上,一陣陣湧來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靜地蛻下了一層層珠母的薄膜。

     他們倆站在那兒微笑。

    他們先是被奔騰的波濤,後來又被一艘破浪疾駛的帆船激起了一種共同的歡樂感覺。

    那條帆船在海灣裡劃開一道彎曲的波痕,停了下來,船身顫抖着,讓它的風帆降落;然後,出于一種要使這幅畫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視了帆船的迅速活動之後,他們倆遙望遠處的沙丘,他們剛才所感到的歡樂蕩然無存,一種憂傷的情緒油然而起——因為那畫面還有不足之處,因為遠處的景色似乎要比觀景者多活一百萬年(莉麗想道),早在那時,這片景色就已經在和俯瞰着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談了。

     望着遠處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齊:想起了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小徑,想起了拉姆齊,帶着那種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獨自一人沿着那條道路踯躅。

    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斷了,威廉·班克斯回想起來(這肯定是由于某種确實發生過的意外事件),被一隻伸出翅膀來保護一窩雞雛的老母雞打斷了。

    拉姆齊停下腳步,用手杖指着老母雞說“漂亮——漂亮”,一束奇異的光照進了他的心窩。

    班克斯想道,那表明他性情質樸,同情弱者,但是,他好像覺得,也就是在那條岔道上,就在那兒,他們的友誼中斷了。

    在那以後,拉姆齊結了婚。

    後來出于某種原因,他們的友誼的核心消失了。

    他說不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隻是,過了一陣,重叙友情代替了另結新歡。

    正是為了叙舊,他們又重逢了。

    然而,在他和沙丘之間這一番默默無聲的對話中,他堅持認為,他對拉姆齊的友情絲毫也沒有減退;他的友誼,就在那兒,好像一個年輕人的軀體,在泥土裡躺了一個世紀,他的嘴唇依舊鮮紅,這就是他的友誼,敏銳而現實地,橫陳在海灣對岸的沙丘中。

     他為這友誼焦慮不安,也許是為了擺脫他自己心中那種憔悴不堪的感覺而焦慮不安——因為拉姆齊在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中生活,而班克斯是沒兒沒女的鳏夫——他焦慮不安,但願莉麗·布裡斯庫不要貶低拉姆齊(在他自己的領域中,他是個偉大的人物),而同時又能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

    他們之間的友誼早已開始,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岔道上,當那隻母雞卵翼它的小雞之時,他們的友誼枯竭了;此後拉姆齊結了婚,于是他們就分道揚镳,當然,誰也沒有過錯,隻是存在着某種趨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