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關燈
他呼吸着潮濕的冷氣,他滿懷信心和希望—可怕的噩夢似乎已經結束了。

     四 克雷莫夫走出小汽車,把灰色的盧比揚卡峽谷打量了一遍。

    因為長時間的飛機馬達聲,因為眼前不停地閃過一片片收割完畢和尚未收割的田野、一條條小河、一片片樹林,因為心中交替地閃過失望、信心、灰心,這會兒頭腦裡在轟轟作響。

     門開了。

    他進入窒息人的官氣和瘋狂的官場嚴密統治的世界,進入一種生活,這種生活在戰争之外,與戰争無關,又在戰争之上。

     在一個悶人的空房間裡,在探照燈似的明亮的燈光下,叫他脫光了衣服。

    在一個若有所思、穿白大褂的人摸他的身體的時候,他打着哆嗦想道,戰争的沉雷和鋼鐵都沒有打亂這不知羞恥的手指頭一絲不苟的動作。

     他想起一名死去的紅軍戰士,在防毒面具裡留下進攻前寫好的字條兒:“我是為幸福的蘇聯生活死的,家裡還有老婆和五個孩子。

    ”被燒死的坦克手,渾身黑糊糊的,一縷縷頭發粘在年輕的頭上;成千上萬人民的軍隊,穿過森林和沼地,開炮,打機關槍…… 那手指頭還在摸着,又鎮定,又平靜,可是政委克雷莫夫還在炮火下呼喊過:“怎麼,格涅拉洛夫同志,您不想保衛蘇維埃祖國!” “轉過身去,彎下腰,兩腳分開。

    ” 然後,他穿起衣服照相,敞着領口照,闆着面孔照,帶着表情照,從正面照,從側面照。

    然後,他在心裡狠狠地罵着娘,在一張紙上蓋了手印兒。

    然後一名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員把他褲子上的紐扣剪下來,又拿走他的腰帶。

     然後他乘着燈光明亮的電梯上去,順着鋪了地毯的長長的、空蕩蕩的走廊朝前走去,經過一個個帶圓孔的門。

    外科診所病房。

    癌外科診療室。

    空氣是暖和的,是帶有官氣的,被電燈照得通亮。

    這是診斷社會病的X光研究所…… “究竟是誰把我關進來的?” 在這窒悶、不通風的空氣中很難思考什麼。

    夢、清醒、過去、未來全都攪在一起。

    他失去了自我感覺……我是不是有過媽媽?也許,我從來沒有媽媽。

    葉尼娅也是可有可無的了。

    松樹頂上的星星,搶渡頓河,德國人的綠色照明彈,“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每一個門裡面都有人,我要死得像個共産黨員,莫斯托夫斯科伊這會兒在哪兒,頭轟轟直響,難道是格列科夫朝我開槍,卷發的格裡高力·葉甫謝耶維奇,共産國際主席,在這走廊上走,多麼難聞、多麼悶人的空氣,多麼讨厭的探照燈光……格列科夫朝我開槍,特别科的壞家夥打我一拳,德國人朝我開槍,不知明天我會怎樣,我向你們發誓,我什麼罪也沒有,要說有罪,隻有瞎編,好樣的老頭子在十月革命節在斯皮裡多諾夫那兒唱起歌兒,肅反委員會,肅反委員會,肅反委員會,捷爾任斯基當年是這座房子的當家人,亨利·亞戈達,還有明仁斯基,後來就是小個子、綠眼睛的彼得堡無産者葉若夫,現在是又和藹又精明的貝利亞,當然,當然,我們見過面,我們唱過“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我什麼罪也沒有,要說有罪,隻有瞎編,難道要把我槍斃?…… 在筆直的走廊裡走,而生活是亂糟糟的,又是小道,又是山溝、沼地、小河、草原灰土、未收割的莊稼,擠着走,繞着走,當命運筆直的時候,就直着走,走廊,走廊,走廊裡有很多門。

     克雷莫夫從容不迫地走着,不快也不慢,好像押着他的士兵不在他後面,在他前面。

     他一來到盧比揚卡監獄,就産生了一種不同的感覺。

     “點的軌迹。

    ”他在按指印兒的時候,這樣想道。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想,雖然正是這個念頭表達了他的新的感覺。

     所以産生新的感覺,是因為他失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如果他要喝水,會讓他喝個夠,如果他心髒病發作,突然跌倒在地,也會有醫生給他打針搶救。

    可是他已經不是克雷莫夫,他感覺到這一點,雖然他還不理解這一點。

    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克雷莫夫同志,不能像原來那樣穿衣,吃飯,買票看電影,思考,睡覺,總是感覺自己就是自己。

    克雷莫夫同志本來和所有的人都不同,心靈不同,思想不同,革命前的黨齡不同,刊登在《共産國際》雜志上的文章與衆不同,各種各樣的習慣與衆不同,氣派與衆不同,和共青團員或區委書記、工人、老黨員、老朋友、求助者談話的語調也不同。

    如今他的身體像人的身體,行動和思維像人的行動和思維,但是克雷莫夫同志作為人的實質、他的尊嚴、他的自由全消失了。

     把他押進一間囚室。

    囚室長方形,光溜溜的鑲木地闆,有四張床,鋪得平平展展,被子連褶都沒有,他頓時感覺出來:三個人用人的好奇的目光看着這第四個人。

     他們是人,至于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不知道,他們對他敵視還是漠視,他不知道,但是他們對他的好态度、壞态度、冷漠态度,都是人對人的态度。

     他坐到給他指定的床上,那三個人坐在床上,膝頭放着打開的書本,都一聲不響地看着他。

    他似乎已經失去的美好、可貴的感覺又回來了。

     有一個人大塊頭,寬額頭,凸凸的臉,低低的肥厚的額頭上面是密密的鬈發,白了的和沒有白的,像貝多芬那樣蓬亂。

     另一個是老頭子,兩手像紙一樣白,光秃的頭頂和臉部顯得骨骨棱棱的,就好像雕在金屬上的淺浮雕,似乎他的血管裡流的是雪,不是血。

     還有一個和克雷莫夫坐在一張床上,模樣很和藹,因為剛剛摘下眼鏡,鼻梁上還帶着紅紅的印子,這人又可憐,又善良。

    他用手指了指頭,微微笑了笑,搖了搖頭,克雷莫夫便懂了:看守的士兵在小孔裡看着呢,不能說話。

     頭發蓬亂的人第一個開口說話。

     “好吧,”他慵懶然而很和善地說,“我就代表大家歡迎部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