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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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環境,一想到空襲就膽怯,在轟炸時吓得直發呆,然而他還在工作,因此他的工作就尤其艱苦,尤其可貴。

     他提着箱子,背着包袱,一面走,一面回頭望着,向站在炸毀的大門口的安德列耶夫揮着手,望着已經沒有了玻璃的工程技術大樓,望着渦輪車間的凄涼的斷牆,望着依然在燃燒的儲油室上空的輕煙。

     他離開發電站的時候,發電站已經不需要他了,他是在蘇軍開始進攻的前一天離開的。

     但就是他沒有捱過去的這一天,卻在很多人的眼睛裡把他的勤懇、艱苦的工作一筆勾銷;有些人本來準備把他稱作英雄的,現在卻管他叫膽小鬼和逃兵了。

     他心中很久都保留着十分痛苦的感情,常常想起,他是怎樣一面走,一面回頭看,一面揮手,而孤單的老頭子怎樣站在電站大門口望着他。

     六十二 薇拉生了一個兒子。

     她躺在駁船艙裡,在一張用粗糙的木闆釘成的床上。

    幾個女人為了讓她暖和,把不少破舊衣服堆到他身上,和她躺在一起的是裹在小被子裡的嬰兒。

    要是有人進來,掀開帷幔,她便看到許多人,男人和女人,從上面床鋪上垂挂下來的破爛兒。

    她聽到亂哄哄的說話聲、孩子的哭叫聲和鬧騰聲。

    她的頭腦裡模模糊糊的,煙氣騰騰的空氣也模模糊糊的。

     艙裡很悶,同時又很冷,闆壁上有的地方結了霜花。

    人們夜裡睡覺不脫氈靴和棉衣。

    婦女們整天裹着頭巾和破被子,不住地呵凍僵的手指頭。

     小小的窗戶幾乎挨到冰面,光線勉強可以透進來,所以大白天在艙裡都是幽暗的。

    到晚上就點起油燈。

    人們的臉被煙子熏得黑糊糊的。

    舷梯旁的艙門一打開,一團團的熱氣就沖進艙來,很像爆炸的炮彈的硝煙。

     頭發蓬亂的老婦人撓着白發和灰發,老頭子們坐在地上端着杯子在喝開水,裹着頭巾的孩子在各色各樣的枕頭、包袱、箱子上爬着玩兒。

    薇拉因為有孩子躺在胸前,覺得她的想法變了,她對一切人的态度變了,身體也變了。

     她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季娜·麥爾尼科娃,想到照料過她的老奶奶謝爾蓋耶芙娜,想到春天,想到媽媽,想到破了的襯衣,想到棉被,想到謝廖沙和托裡亞,想到肥皂,想到德國人的飛機,想到斯大林格勒發電站的掩蔽所,想到自己的頭發很久沒有洗,而她所想到的一切,都充滿了對她所生的孩子的感情,都和孩子有關系,其意義的大小都是由和孩子的關系而定。

     她看着自己的手、腳、胸膛、手指頭。

    這已經不是那雙打排球、寫文章、翻書的手。

    這已經不是那雙在學校樓梯上跑上跑下、在暖和的河水裡蹦來蹦去、被荨麻紮得癢癢的腿了,也不是街上行人回頭看她時看到的那雙腿了。

     她想着孩子,同時也想着維克托羅夫。

    飛機場在伏爾加左岸,維克托羅夫就在附近,伏爾加河再也不能把他們分開了。

    馬上就會有飛行員們到艙裡來,她就問:“你們認識維克托羅夫上尉嗎?”飛行員們會說:“我們認識。

    ”“請你們告訴他,他的兒子和妻子在這兒。

    ” 有些婦女到帷幔後面來看她,搖搖頭,又笑,又歎氣,有的俯身向着嬰兒,哭了起來。

     她們為自己哭,為嬰兒笑,要懂得她們的心情,是不需要什麼話的。

     如果有人向薇拉問什麼話,那麼問話也無非是産婦怎樣才能喂好嬰兒:乳房是不是有奶水,有沒有乳腺炎,潮濕空氣是不是使她感到氣悶。

     産後第三天,父親來到她身邊。

    他已經不像斯大林格勒發電站的站長:提着箱子,背着包袱,胡子拉碴的,豎着大衣領子,系着領帶,鼻子和兩腮被冷風吹得通紅。

     父親來到她的床前,她看到父親那打顫的臉最初一會兒不是對着她,而是對着躺在她旁邊的小東西。

     他背過身去。

    她從他的肩膀和脊背看出來,他是在哭。

    她明白,他哭的是媽媽再也不會知道這個外孫,不能像他剛才那樣看看外孫了。

     過了一會兒,他對自己流淚又生氣,又感到不好意思,因為幾十個人看見了,他用凍啞了的聲音說: “好啊,因為你,我做外公啦。

    ” 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薇拉的額頭,又用冰冷的髒手撫摩了幾下她的肩膀。

    然後他又說: “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