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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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達維德朝另一方向拉,索菲亞的手指頭漸漸松了。

     毒氣室裡的人群越來越密集,移動越來越慢,人的步子越來越小。

    沒有人指揮這混凝土箱子裡的移動。

    人在這毒氣室裡站着不動,還是漫無目的地在繞彎兒、轉圈子,德國人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光光的孩子漫無目的地邁着小小的步子。

    他的又輕又小的身體的曲曲彎彎的移動路線和索菲亞那又大又重的身體的曲曲彎彎的移動路線漸漸不一緻了,于是他們分開了。

    牽着他的手是拉不住他的,應該像那兩個女的,那個媽媽和姑娘一樣,臉貼着臉,胸膛貼着胸膛,哆哆嗦嗦地、死死地抱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的身體。

     人越來越多,分子運動随着分子的密集漸漸偏離阿伏伽德羅定律[22]。

    小孩子丢掉了索菲亞的手,叫了起來。

    但是索菲亞馬上成為過去。

    要緊的是現在,眼前。

    一張張人嘴在一起呼吸着,人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人的思想和感情也連成一體。

     達維德落進了一部分旋轉的人流中,這些人離開牆壁,朝門口倒流過去。

    達維德看到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兩個男子保護着老媽媽,老媽媽保護着兩個孩子。

    忽然在達維德旁邊出現了新的人流,朝新的方向移動。

    響聲也不同了,不是沙沙聲和嘟哝聲了。

     “讓開路!”有一個胳膊強勁有力、粗脖子、低着頭的人想穿過緊緊靠在一起的人體。

    他想從沉悶的混凝土節奏中沖出去,他的身體就像魚的身體在廚房案台上那樣,在盲目地、沒有目的地掙紮。

    他很快就喘不上氣來,安靜下來,倒換着腳,像大家一樣了。

     因為他的攪動,人流的移動有所改變,達維德又來到索菲亞身邊。

    她使足勁兒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這種勁兒死亡集中營裡的工人們是發現過的,也知道這種勁兒有多麼大,他們在清理毒氣室的時候,從來不想把抱在一起的親人的屍體分開。

     門口響起叫喊聲。

    後面的人看到擠得緊緊的人群已經把毒氣室塞得滿滿的,便不肯跨進敞着的門。

     達維德看到門是怎樣關上的:那鋼門就好像被磁石吸引着,又從容又平穩地漸漸接近了鋼門框,門與門框合在一起,成為一體。

     達維德發現,在牆的上部,在一個方形的金屬網罩裡,有一個活物動了起來,他以為那是一隻灰老鼠,不過他馬上明白了,那是風扇轉了起來。

    感覺到有一種淡淡的、甜絲絲的氣味。

     腳步聲停止了,偶爾可以聽到含糊不清的話、呻吟聲、叫聲。

    說話已經于人無益了,行動已經沒有意義了,行動是為了未來,在毒氣室裡沒有未來了。

    達維德的頭和脖子不停扭動着,索菲亞卻沒有朝那活物的方向看看的念頭。

     她那雙眼睛看過荷馬史詩,看過《消息報》、邁因·裡德的作品、黑格爾的《邏輯學》,看過許多很好的人和很壞的人,看過庫爾斯克青草地上的鵝,在普爾科沃天文台看過星星,看過外科器械的亮光,在羅浮宮看過《蒙娜·麗莎》,看過市場上的番茄和蕪菁,看過伊塞克湖的碧波,現在這眼睛沒有用場了。

    這會兒要是有人把她的眼睛弄瞎,她也不會覺得是損失。

     她呼吸着,但呼吸已成為一項沉重的工作,她使出所有的勁兒來進行呼吸工作。

    她想在震耳欲聾的鐘聲中聚精會神地最後想一想。

    但是什麼也想不成。

    索菲亞一聲不響地站着,也沒有閉上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

     小孩子的動作常常使她心中充滿憐惜之情。

    她對這孩子的感情極其單純,不用說話,也不需要用眼睛看。

    這個垂死的孩子在呼吸着,但是他吸進的空氣不是延長他的生命,而是毀滅他的生命。

    他的頭轉來轉去,他還想看看。

    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他看到張開的沒有牙的嘴,看到張開的露出白牙和金牙的嘴,看到從鼻孔裡流出來的一道道鮮血。

    他看到隔着玻璃朝毒氣室裡看着的好奇的眼睛。

    羅捷那觀望的眼睛有一小會兒和達維德的眼睛碰到一起。

    他還要說話,他還想問問索菲亞阿姨,那雙眼睛為什麼像狼的眼睛。

    他還要想一想。

    他在這世界上隻走了幾步,他見過孩子的光腳丫在熱乎乎的土地上走出的腳印兒,他的媽媽還住在莫斯科,月亮朝下看着,眼睛可以從下面看到月亮,煤氣爐上燒着開水,白頭母雞跑來跑去,他抓住蛤蟆的後腿,叫蛤蟆跳舞,還有早晨的牛奶—他依然想着這一切。

     一雙有勁的、火熱的手臂一直摟抱着達維德。

    這孩子還不明白,他的眼睛黑了,心裡咚咚響了一陣,就不響了,腦子裡枯寂了,模糊了。

    他被殺死了,他不再存在了。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列文頓感覺到,孩子的身體在她懷裡軟癱了。

    她又失去了他。

    在地下坑道進行毒氣試驗的時候,用作毒氣試劑的小鳥和老鼠一下子就會死去,因為小鳥和老鼠的身體很小。

    這孩子的身體小得像鳥兒一樣,比她先走了一步。

     “我做媽媽了。

    ”她想道。

     這是她最後一個念頭。

     可是她的心還活着:心在緊縮,疼痛,在憐惜你們,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們。

    索菲亞感到一陣惡心,就把達維德,已經成了屍體的孩子緊緊摟在懷裡,她也成了死人,成了屍體。

     五十 人死了,就是從自由的世界進入奴隸的王國。

    生命也就是自由,所以死的過程就是漸漸失去自由的過程;起初是知覺漸漸微弱,然後是漸漸消失;在失去知覺的肌體裡,生命進程在一定時間内依然延續着,血液還在循環,還在呼吸,新陳代謝還在進行着。

    但這種向奴隸王國的敗退是不可扭轉的,因為知覺已經消失,自由的火已經熄滅。

     夜空的星星暗淡了,銀河不見了,太陽熄滅了,金星、火星、木星熄滅了,海洋寂然不動了,千千萬萬樹枝寂然不動,風也寂然不動了,花兒不鮮豔也不芳香,糧食消失了,水也消失,空氣的涼爽與悶熱都消失了。

    人心中的宇宙不再存在了。

    這個宇宙和不依靠人而存在的唯一的宇宙驚人地相似。

    這個宇宙和依然存在于千千萬萬活人頭腦中的宇宙驚人地相似。

    但是這個宇宙的特别驚人之處,是它有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使這個宇宙的海洋的濤聲、鮮花的香味、樹葉的沙沙聲、花崗石的色彩、秋日田野的凄涼與存在于或者曾經存在于别人頭腦裡的宇宙的一切,與不依靠人而永久存在的那個宇宙的一切都不相同。

    一個生命的靈魂保持其獨特性,便是自由。

    宇宙在人的意識中的反映是人的力量的基礎,但是,隻有當一個人作為一個在時間的長河中永遠無人可以摹仿的世界而存在時,人生才是幸福,才是自由,才是最高的目的。

    隻有這樣,一個人才能感到自由和善良的幸福,才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在自己身上找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