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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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離開隊伍的時候,她沒有應聲,繼續留在隊伍裡,為什麼在這幾分鐘裡她的心情格外激動。

     人群隊伍從鐵絲網旁邊,壕溝旁邊,從架着旋轉機槍的混凝土守望塔旁邊走過。

    這些早已忘記自由的人覺得,那鐵絲網和機槍不是為了防備集中營裡的人逃跑,而是為了不讓那些将死的人躲進苦役集中營裡。

     人群隊伍離開集中營的鐵絲網,朝幾座又矮又大的平頂建築物走去。

    遠遠看去,達維德覺得這些沒有窗戶的灰色方形建築物很像大型的拼圖方塊。

     達維德從轉彎的幾排人的空隙中看到敞開大門的建築物,也不知為什麼,從口袋裡掏出裝着蛹的火柴盒,也沒有和蛹告别,就把火柴盒扔到一邊。

    讓它活着吧! “德國人好氣派呀。

    ”走在前面的一個人說。

    就好像德國警備隊能聽到他的奉承話,會看重他的奉承話似的。

     那個支着領子的人不知為什麼很奇怪、很特别地聳了聳肩膀,這在旁邊看得很清楚;他朝右邊看了看,又朝左邊看了看,頓時變得又高又大,就像張開了翅膀,突然很輕盈地一跳,一拳打在一名黨衛軍押隊兵的臉上,把他打倒在地。

    索菲亞凄厲地叫了一聲,也跟着朝前沖去,但是踉跄了一下,跌倒了。

    馬上有幾隻手把她抓住,幫她站了起來。

    後面的人擠了上來,達維德一面回頭看着,怕被擠倒,無意中看到押隊的德國兵把一個男子拉到了一邊。

     在索菲亞試圖朝德國兵撲去的一刹那間,她忘記了小孩子。

    現在她又牽住他的手。

    達維德看到,一個人在片刻間感到有自由的希望時,眼睛會有多麼明亮,多麼有神,多麼好看。

     這時候,前面的幾排人已經走上澡堂大門前面的瀝青場地,就要進入大敞着的門,人們的腳步聲音開始變了。

     四十八 在潮濕而暖和的更衣間裡,幽暗而甯靜,還有若幹長方形小窗戶。

     一排排帶着紅漆編号的、厚實的白木頭闆凳朝幽暗中伸去。

    大廳中間有一道不高的隔牆,一直延伸到大門對面的牆壁,隔牆的一邊是男子脫衣的地方,另一邊是女人和小孩子脫衣的地方。

     像這樣分隔開,沒有引起人不安,因為人們依然能互相看到,互相召喚:“瑪尼娅,瑪尼娅,你在那兒呀?”“是的,是的,我看見你啦。

    ” 有人在喊:“馬季爾達,你把擦子帶過來,給我搓搓背!” 幾乎所有的人都感到放心了。

     有一些穿工作服臉色嚴肅的人在人群中來來回回走着,在維持秩序,說的都是一些合乎情理的話,比如,要把襪子和包腳布塞到靴筒裡,一定要記住哪一排、哪一個位子的編号。

     許多人的聲音低低地、嗡嗡地響着。

     當一個人漸漸脫光的時候,他也就漸漸接近自己。

    天啊,胸膛上的毛更硬了,更密了。

    而且有那麼多白毛呢。

    指甲有多麼難看呀。

    脫光了的人看着自己,隻能得到一個結論:“這就是我。

    ”一個人會認出自己,确定自己這個“我”,因為“我”永遠隻有一個。

    一個小孩子把細細的手臂交叉在露着肋骨的胸前,看着自己蛤蟆似的身體,會認出:“這就是我。

    ”等他再過五十年,打量着自己腿上骨骨棱棱的青筋,打量着自己的肥胖下垂的肚子,也會認出自己:“這就是我。

    ” 但是卻有一種奇怪的感情驚動了索菲亞。

    在這兒年輕的身體和年老的身體都裸露着:看到大鼻子的瘦小孩子的身體,老婦人們會搖頭說:“瘦得可憐的。

    ”十四歲姑娘的身體,即使在這裡,幾百雙眼睛也在欣賞。

    殘缺、衰弱的老頭子和老太婆的身體,引起人們的同情和敬重。

    強壯的男子漢毛茸茸的脊背,女人們肉滾滾的大腿和豐滿的乳房—這一切都是人的身體,原本被破衣爛衫遮蓋起來的人的裸體。

    索菲亞覺得,她所感到的“這就是我”不光是她自己,而是人類。

    這是光光的人類的身體,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有充滿生氣的、正在成長的、強壯的,也有衰老的、帶有鬈發和白發的,有好看的,有難看的,有強壯的,有軟弱無力的。

    她看着自己圓圓的雪白的肩膀,還沒有人吻過呢,隻有在小時候媽媽吻過,然後她帶着一派柔情把目光轉到孩子身上。

    難道在幾分鐘之前她竟忘記了他,像醉漢一樣瘋狂地撲向黨衛軍嗎?“那真是個猶太小傻瓜,”她心裡想道,“還有那個俄羅斯老傻瓜[21],也宣傳不以暴力抗惡呢。

    他們那時候沒有法西斯嘛。

    ”索菲亞再不因為她這個處女心中萌發了母愛而覺得羞恥,俯下身去,用自己幹活兒的大手捧住達維德的小臉,她覺得自己已經把他那親熱的眼睛握在手裡,她吻了吻他。

     “是的,是的,好孩子,”她說,“這不是,咱們來到澡堂裡了。

    ” 在混凝土脫衣間的幽暗中,似乎一下閃現出弗拉基米羅芙娜·沙波尼什科娃的眼睛。

    她還活着嗎?她們分别了。

    索菲亞·奧西波芙娜就要走了,這不是,她完了。

    安娜·施特魯姆也完了。

     鉗工的妻子想讓丈夫看看脫得光光的小兒子,但是丈夫在隔牆那邊,于是她把用布半裹着的孩子遞給索菲亞,很得意地說: “一把他脫光,他就不哭了。

    ” 隔牆那邊有一個長着黑黑的大胡子、裡面穿着破爛睡褲的男子,閃動着發亮的眼睛和金牙叫道: “瑪尼娅,這兒還賣遊泳衣呢,買不買?” 穆霞·鮑裡索芙娜聽到這句玩笑話,用手捂着從寬大的襯衣豁口裡露出來的乳房,笑了笑。

    索菲亞早已懂得,被判決的人說俏皮話,并不能産生精神力量,然而當弱者和怯懦者對恐怖取笑的時候,恐怖就不那麼可怕了。

     列維卡·布赫曼那張好看的臉很消瘦,熱辣辣的大眼睛故意不看周圍的人,偷偷解開沉甸甸的發辮,把戒指和耳環藏到裡面去。

     她現在有一股盲目的、強烈的求生的勁頭。

    雖然她是不幸的,是軟弱無力的,但是法西斯已經把她折磨夠了,再也沒有誰能夠消除她求生的欲望。

    現在,在她藏戒指的時候,她已經不記得,因為怕孩子哭會暴露閣樓上的藏身處,正是用這雙手把自己的孩子掐死的。

     但是,就在列維卡·布赫曼像終于躲進安全密林的野獸似的慢慢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穿工作服的女人在用剪刀剪穆霞·鮑裡索芙娜頭上的辮子。

    旁邊還有一個女人在剪一個小姑娘的辮子。

    光溜溜的黑頭發無聲地落在水泥地上。

    一堆堆頭發散在地上,就好像婦女們在又黑又亮的水裡洗腳。

     一個女人不慌不忙地把列維卡護着頭的手拉開,抓住腦後的頭發,剪刀尖兒碰到了藏在頭發裡的戒指,那女人也不停止工作,用手指頭摸出纏在頭發裡的戒指,湊到列維卡的耳朵上說:“都要還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