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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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嗎?”索科洛夫就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忽然問道。

    “他是什麼人家裡的?” “我一點也不知道。

    ”維克托說。

     索科洛夫把嘴巴湊到維克托耳朵上,小聲說起來。

     “您說什麼!”維克托叫起來。

    他想起當時他很不理解的金字塔水牛和蘇斯拉科夫對待這位大學生年齡的小夥子的态度,不禁拉長聲音說: “怪……不……得……呢……我還覺得奇怪呢。

    ” 索科洛夫微微笑着對他說: “您回來第一天就在科學處和科學院領導層為自己建立起良好關系啦。

    您就像馬克·吐溫小說裡那個人物,在稅務檢查官面前誇起自己的收入。

    ” 但是維克托不喜歡這種俏皮話,他問道: “您剛才站在我旁邊,當真沒有聽見我們的争論嗎?還是不願意參與我和稅務檢查官的談話?” 索科洛夫那小小的眼睛對着維克托笑了笑,那雙眼睛顯得很善良,因此也顯得很好看了。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他說,“您别不好受,難道您以為,希沙科夫會重視您的論文嗎?哼,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這兒有多少榮華富貴的事要忙活,您的論文可是實在事情呀。

    ” 他的眼神和聲調中流露出真誠和溫暖,這正是維克托在喀山那個秋日黃昏去找他時希望得到的。

    那時候在喀山維克托沒有得到。

     大會開始了。

    發言的一些人談到科學在危難的戰争時期的任務,談到自己願意為人民的事業貢獻出全部力量,要幫助軍隊戰勝德國法西斯。

    談到科學院各研究所的研究工作,談到黨中央對科學家的幫助,談到斯大林同志在領導軍隊和人民的同時,還要抽時間關心科學問題,還說科學家們要不辜負黨和斯大林同志本人的信任。

     談到在新的環境中勢必進行組織上的改變。

    物理學家們很吃驚地了解到,發言人對該研究所的科學研究計劃很不滿意:過分注重純理論問題了。

    大家都在大廳裡小聲傳說着蘇斯拉科夫的話:“研究所脫離實際。

    ” 二十七 黨中央委員會研究了國内科研工作的狀況。

    都說,黨現在要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物理學、數學和化學的發展上。

     中央委員會認為,科學應當面向生産,應當接近現實,同現實有更密切的聯系。

     據說,斯大林同志參加了會議,他像往常一樣,一隻手握着煙鬥,在大廳裡走來走去,不時地帶着沉思的神氣停下來,不知是傾聽與會者的發言,還是傾聽自己心裡的話。

     與會者尖銳地批評了唯心主義和輕視本國哲學和科學的傾向。

    斯大林在會議上有兩次插話。

    當謝爾巴科夫發言,贊成對科學院的預算進行限制的時候,斯大林搖了搖頭,說: “搞科學不是做肥皂。

    我們對科學院不進行限制。

    ” 第二次插話是在會上有人談到唯心主義理論的害處和一部分科學家過分崇拜西方科學的時候。

    斯大林點點頭,說: “應當好好保護我們的人,決不能實行專制殘暴統治。

    ” 被邀參加這次會議的科學家們,對朋友們說了說斯大林的情形,叫朋友們保證不要說出去。

    過了三天,整個莫斯科科學界人士便在幾十個家庭和朋友圈子裡小聲議論起會議上的情形。

     很多人小聲傳說着,說斯大林已經白了頭,說他的嘴裡一口黑牙,牙齒已經壞了,說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頭細細的,因為出過天花,臉上還有麻子。

     聽到這些話的人警告未成年人說: “小心,你要是亂說,不僅要害了自己,還會害了咱們全家。

    ” 大家都認為,科學家們的狀況将會大大地改善。

    斯大林說的關于專制殘暴制度的話,使人産生很大的希望。

     過了幾天,著名的植物遺傳學家切特韋裡科夫被逮捕了。

    關于他被捕的原因有各種各樣的傳說:有的說他是間諜;有的說他在出國期間常常和俄國流亡分子會面;有的說他的德國裔妻子在戰前常常和住在柏林的妹妹通信;有的說他企圖推廣小麥的有害品種,以造成病害和歉收;有的認為,他的被捕與他說的有關食指的一句話有關系;有的認為,他被捕是因為他對小時候的夥伴說過一樁政治方面的笑話。

     在戰争時期不常聽到政治性的逮捕,所以許多人,包括維克托在内,就以為這種可怕的事永遠不會有了。

     維克托又想起了一九三七年,那時候幾乎每天都可以說出夜裡被捕的人的名字。

    想起那時候怎樣在電話裡互相報告這方面的事:“昨天夜裡安娜·安德列耶芙娜的丈夫病了……”想起鄰居在電話裡怎樣回答有關被捕者的情況:“他離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來……”想起當時常聽到的逮捕人的情形:有的正在給孩子洗澡,就被抓走了,有的是在工作,在看戲,在深夜裡被抓走。

    想起有人說過:“搜查了兩天兩夜,什麼都搜了,甚至把地闆都撬起來……幾乎什麼都沒看,為了做樣子,随便翻了翻書……” 想起一去不複返的幾十個人的名字:瓦維洛夫院士……維捷院士……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作家巴别爾……鮑裡斯·皮利尼亞克……梅耶霍德……細菌學家科爾叔諾夫和茲拉托戈羅夫……普列特尼奧夫教授……列文博士…… 但問題并不在于被捕者是傑出人物和社會名流,問題在于,不論是名人還是毫不出衆的普通人,全都沒有罪,都是老老實實工作的人。

     難道這一切又要開始了?難道到了戰後,聽到夜裡的腳步聲和汽車聲還是要心驚肉跳? 多麼難把争取自由的戰争和這種事聯系在一起啊……是啊,是啊,我們在喀山真不該那樣亂說啊。

     切特韋裡科夫被捕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契貝任聲明離開物理研究所,接替他的位子的是希沙科夫。

     科學院主席團的人上契貝任家裡去過。

    據說,不知是貝利亞,還是馬林科夫召見過契貝任,好像契貝任不肯改變研究所的選題計劃。

     據說,考慮到他的巨大的科學成就,暫時不想對他采取極端措施。

    同時被解除職務的還有分管行政工作的所長、年輕的自由主義分子皮敏諾夫,認為他不稱職。

     希沙科夫院士擔任了所長職務和契貝任原來擔任的學術領導職務。

     有傳聞說,契貝任在這些事情之後,心髒病發作。

    維克托馬上就準備去看他,往他家裡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保姆說,契貝任最近确實身體不大好,遵照醫生意見同夫人一起上外地去了,過兩三個星期才能回來。

     維克托對柳德米拉說: “這種情形,就好比把一個小孩子從電車門口往下推,還要把這叫做保護,讓他不受專制殘暴制度的危害。

    契貝任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佛教徒、喇嘛教徒,這跟物理有什麼關系?契貝任建立了一個學派。

    契貝任是盧瑟福的朋友。

    契貝任方程式每一個管院子的人都知道。

    ” “哼,關于管院子的,爸爸,你算了吧。

    ”娜佳說。

     維克托說: “小心,你要是亂說,不僅要害了自己,還會害了我們全家。

    ” “我知道,這種話隻能對家裡人說。

    ” 維克托用溫和的口氣說: “唉,娜佳,我有什麼辦法能改變中央的決議?能用頭去撞牆嗎?而且契貝任是自己聲明願意離職的呀。

    況且,據說大家都不滿意他的工作。

    ” 柳德米拉對丈夫說: “用不着這樣激動。

    再說,你自己也常常和契貝任争論嘛。

    ” “如果不争論,就沒有真正的友誼。

    ” “就是了,”柳德米拉說,“瞧着吧,你那樣喜歡亂說,也會把你的實驗室領導職務撤掉。

    ” “我倒不擔心這個,”維克托說,“娜佳說得不錯,的确,我所有的話都是說給自家人聽的,等于在口袋裡做手勢。

    你打個電話給切特韋裡科夫的夫人,去看看她!你們是朋友嘛。

    ” “現在這樣不合适,再說,我們也不是多麼親近的朋友,”柳德米拉說,“我一點也幫助不了她。

    她現在也用不着我。

    以往出了這種事之後,你給誰打過電話嗎?” “依我看,應該。

    ”娜佳說。

     維克托皺了皺眉頭。

     “就是打個電話,實質上還是等于‘在口袋裡打手勢’。

    ” 他想和索科洛夫談談契貝任的離職,這種事不能和老婆孩子談。

    但是他硬壓制着自己不給索科洛夫打電話,這種事不能在電話裡談。

     還是很奇怪。

    為什麼讓希沙科夫當所長?很明顯,維克托最近發表的論文是科學界的大事。

    契貝任在學術會議上說,這是蘇聯物理理論界十年來最重大的事件。

    可是卻讓希沙科夫做研究所的領導。

    這是鬧着玩兒的嗎?他看着幾百張照片,看到電子的痕迹往左偏轉,忽然又看到照片上同樣的痕迹、同樣的粒子往右偏轉。

    可以說,把正電子握住了。

    這是年輕的薩沃斯季揚諾夫也會明白的。

    可是希沙科夫卻撅起嘴,把照片推到一邊,認為照片有毛病。

    謝裡凡說:“唉,這就是向右呀,你簡直不知道哪邊是右,哪邊是左。

    ” 最奇怪的是,誰也不覺得這樣的事奇怪。

    這樣的事也就不知不覺變成理所當然的了。

    維克托的朋友們、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也就認為這種情況是合理合法的了。

    維克托不适合做所長,希沙科夫适合做所長。

     波斯托耶夫是怎麼說的?哦,他說:“最主要的是,我們都是蘇聯人。

    ” 不過,要做一個比契貝任更愛蘇聯的蘇聯人,恐怕很難。

     早晨,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維克托想象着,所裡的工作人員,從院士到試驗員,一定都在談着契貝任了。

    研究所門口停着一輛小汽車,司機是一個戴眼鏡的上了年紀的人,正在看報。

    門房老頭子夏天常常和維克托一塊兒在實驗室裡喝茶,今天在樓梯上碰到他,說:“新官上任啦。

    ”又傷心地說:“咱們的老所長呢,嗯?” 在大廳裡,試驗員們在談設備安裝的事。

    試驗設備是昨天從喀山運來的。

    試驗大廳裡擺滿一個個大箱子。

    在烏拉爾定做的新儀器同舊的設備一起運到。

    諾茲德林站在一個老大的木闆箱旁邊,維克托覺得他的臉上似乎流露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

     佩列佩裡津腋下夾着拐杖,用一條腿在這個大箱子周圍蹦跳着。

     安娜·斯捷潘諾芙娜指着一個個箱子,說: “您看,維克托·帕夫洛維奇!” “這麼大的東西連瞎子也會看到。

    ”佩列佩裡津說。

     但安娜·斯捷潘諾芙娜說的不是箱子。

     “看見啦,看見啦,當然看見啦。

    ”維克托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