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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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他們,将母親的頭巾扔在他們的蒼白而痛楚的腳下,染白了棚屋頂,遠遠看去,一座座棚屋很像家鄉的房屋,呈現出一派鄉村氣象。

     但這隻閃現了一會兒的歡喜,一與悲傷相遇,立刻就沉沒在悲傷中。

     值班的原西班牙士兵安得列阿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用似通不通的法語說,一個擔任文書的朋友看到有關一個俄國老頭子的文件,但是那個文書沒來得及細看,辦公室主任就把文件帶走了。

     “這文件就是決定我的命運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裡想。

    并且對自己的鎮靜感到高興。

     “不過沒關系,”安得列阿小聲說,“還是可以了解到的。

    ” “向營警備司令了解嗎?”加爾季神甫問道。

    他的大眼睛在昏暗中閃着黑黑的亮光。

    “還是向治安總部代表利斯本人了解?” 白天的加爾季和夜晚的加爾季差别之大,使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吃驚。

    白天談的是菜湯,談新來的人,跟同房間的人商量交換食品,回味加了大蒜的辛辣的意大利吃食兒。

     被俘的紅軍知道他愛說的口頭語“全體完蛋”,每次在集中營的廣場上碰見他,老遠就朝他喊:“帕德列老爹,全體完蛋!”并且笑着,就好像給這話打氣。

    他們以為“帕德列”是他的名字,所以喊他帕德列老爹。

     有一天晚上,關押在特别營區的一些蘇聯指揮員和政委跟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真的守戒不接近女色。

     加爾季聽着法語、德語和俄語大雜燴,一笑也不笑。

     然後他說起來,莫斯托夫斯科伊就把他的話翻譯出來。

    他說的是,俄國革命者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去服苦役,上斷頭台。

    為什麼諸位就懷疑,一個人為了宗教信仰可以不接近女人呢?這跟犧牲生命無法相比呀。

     “算啦,話不能這樣說。

    ”旅政委奧西波夫說。

     夜裡,等營裡的人都睡了,加爾季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跪在床鋪上,做起禱告。

    集中營城市的所有苦難就好像沉沒在他那熾熱的眼睛裡,沉沒在那眼睛的柔和而分明的黑光中。

    他褐色的脖子上筋繃得緊緊的,就像在幹活兒,長長的神情恬淡的臉呈現出憂郁而幸福的執着表情。

    他禱告很長時間,莫斯托夫斯科伊便在這個意大利人又低又快的禱告聲中沉沉入睡。

    莫斯托夫斯科伊常常在睡一兩個鐘頭後醒來,這時候加爾季已經睡了。

    加爾季睡覺很不安生,就好像要在睡夢裡把自己的兩種特性,把白天的特性和夜晚的特性合到一起,又打鼾,又咬牙,還有滋有味地咂吧嘴,像打雷一樣把胃裡的氣直往外倒,忽然又拉長聲音唱起贊美詩,贊頌上帝和聖母的大慈大悲。

     他從來沒有責備過這位老蘇共黨員不信教,倒是常常向他詢問蘇俄的情況。

    加爾季一面聽莫斯托夫斯科伊叙說,一面不住地點頭,好像對于關閉教堂和寺院,對于蘇維埃國家沒收東正教大量地産這樣的事表示贊許。

    他的一雙黑眼睛帶着悲傷的神氣望着這位老共産黨員,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很生氣地用法語問他: “您聽懂了嗎?”[3] 加爾季笑起來,平時他談起辣汁肉丁和番茄沙司,常常這樣笑。

     “您說的我全懂。

    我隻是不懂,您為什麼要說這種事?”[4] 關押在特别營區裡的蘇聯戰俘們也是要做工的,所以莫斯托夫斯科伊隻有在晚上和夜裡才能見到他們,跟他們談一談。

    古澤将軍和旅政委奧西波夫不做工。

     經常跟莫斯托夫斯科伊聊天的是一個很古怪、令人很難斷定其年齡的人—“海象”伊康尼科夫。

    他睡在全屋最差的地方,也就是睡在門口,又有冷飕飕的過堂風,又有帶味兒的大馬桶,馬桶蓋不住地砰砰響。

     蘇聯囚犯管伊康尼科夫叫“老傘兵”,把他看作瘋子,對他又憐憫又厭惡。

    他具有不尋常的耐性,那樣的耐性隻有瘋子和白癡才有。

    他從來不害傷風感冒,雖然在睡覺的時候連秋雨打濕的衣服也不脫。

    真正能夠用這樣響亮、這樣清楚的嗓音說話的似乎也隻有瘋子。

     他跟莫斯托夫斯科伊是這樣認識的。

    他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一聲不響地對着他的臉打量了老半天。

     “這位同志,您有什麼好事兒要說?”莫斯托夫斯科伊問道。

     伊康尼科夫拉長聲音說: “說好事兒?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莫斯托夫斯科伊聽到這話,笑了。

    這話忽然把他帶到了童年時代,那時候大哥從神學校回來,常常和父親争論神學上的事。

     “這是老掉牙的問題了,”莫斯托夫斯科伊說,“佛教徒和古時的耶稣教徒早就想過這個問題。

    馬克思主義者為解決這個問題,也花了不少腦筋。

    ” “解決了嗎?”伊康尼科夫問道。

    那聲調讓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十分好笑。

     “現在紅軍正在解決這個問題,”莫斯托夫斯科伊說,“請恕我直言,您的語調中有一種橄榄油味道,不是牧師的橄榄油,便是托爾斯泰主義者的橄榄油。

    ” “不可能不是這樣,”伊康尼科夫說,“因為我是托爾斯泰主義者。

    ” “真沒想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他對這個古怪人産生了興趣。

     “您要知道,”伊康尼科夫說,“我相信,布爾什維克在革命以後對教會的打擊,對于耶稣教思想是有益的,因為教會在革命前已經進入很可憐的狀态。

    ” 莫斯托夫斯科伊很和善地說: “您可真是一位雄辯家。

    我終于在老年看到了福音的奇迹。

    ” “不,”伊康尼科夫愁眉苦臉地說,“在我們看來,你們為了目的不擇手段,而你們的手段是殘酷的。

    您不要把我看成什麼奇迹,我不是什麼雄辯家。

    ” “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