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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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所聞,還真令弗拉加犯了難,可最終他對自己說,一個詩人的愛情是值得領一張結婚證的,他把這個意思非常含蓄地說了出來。

    于是,道路鋪平,目的達到,過了沒幾分鐘,他看見她朝自己走來,衷心地信服、甚至可以說是感動。

    片刻後,他手裡就有了一張羅梅洛非同尋常的照片,是以前從未公布過的;還有另一張,稍小一點,顔色已經發黃,照片上,詩人身邊有位嬌小玲珑的女子,面容像她的女兒一樣甜美。

     “我還保留着一些信件,”拉克爾·馬爾克斯說,“如果您覺得有用的話。

    您不是說要寫一本關于他的書嗎……” 她從樂譜櫃裡翻出一大堆紙,在裡面找了好半天,最後把三封信遞到弗拉加面前。

    弗拉加确認了這些都是羅梅洛的親筆信,沒有看,直接把信收了起來。

    談到這會兒他已經明白,拉克爾并不是詩人的女兒。

    他第一次暗示的時候,看見她低下了頭,半晌沒說話,好像在思考什麼。

    後來她解釋說,她媽媽後來嫁給了巴爾卡塞的一個軍人(“那是方吉奧[2]的故鄉。

    ”她說,仿佛是想證明她說的是實話),隻是在她八歲的時候,他們倆都去世了。

    她對媽媽記得很清楚,可是對爸爸卻沒多少記憶。

    隻記得他是一個很嚴厲的人。

     弗拉加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讀克勞迪奧·羅梅洛寫給蘇珊娜的三封信的時候,那一場拼圖遊戲的最後幾片仿佛突然被嵌入了應有的位置,揭示出一種從未有人想到的拼法,那是與詩人同代的那些無知和古闆之輩從來不曾想到的。

    一九一七年,羅梅洛發表了一組獻給伊蕾内·帕斯的詩,其中就有那首著名的《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評論界認為這是阿根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美的愛情詩。

    然而,就在這部詩集問世一年之前,另一個女人已經收到了三封信件,它們再明确不過地界定了羅梅洛最美的詩歌風格:激情中帶着灑脫,仿佛一個人既是行動的動力又是行動的主體,既是獨唱者又在唱和聲。

    在讀到那幾封信之前,對這一類的愛情書簡弗拉加始終抱一種懷疑态度,他覺得那就像是相對而放的鏡子,照出來孤零零的、化石似的影像,隻對彼此才有意義。

    然而,在這三封信的每一段文字裡,他都發現了羅梅洛的整個世界一再重現,他的愛情觀是那樣豐富、那樣飽滿。

    他對蘇珊娜·馬爾克斯熱烈的愛意不但沒有使他與世界割裂開來,反而讓人從每一行字句裡都悸動地感受到一種更為博大的真實,他心愛的女人越發顯得高大,正适合、也必須擁有一種拼盡全部生命而綻放的詩篇。

     故事本身很簡單。

    在拉普拉塔城一家昏暗的文學沙龍裡,羅梅洛結識了蘇珊娜。

    他們最初相識時,詩人正處在人生最悖晦的時候,他為數不多的傳記作者要麼對此不做任何解釋,要麼就把這歸結于他染上痨病的最初症狀,兩年之後,這種病就會送他一命歸陰。

    蘇珊娜此後的故事不得而知,這倒也和她模糊不清的形象、和老照片上那雙受了驚吓般直直盯着鏡頭的大眼睛頗為吻合。

    她是師範學校的老師,沒有什麼職務,是一對家境清貧的老夫妻的獨生女,沒有什麼朋友對她有興趣,他們倆一起從拉普拉塔城的各種文學沙龍中消失,絲毫沒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那時有許多事情吸引着公衆的眼球:歐洲戰事最悲慘的階段、新的社會議題、文壇上新的呐喊聲。

    弗拉加十分慶幸自己能聽見那位調解員的一句無心之言,順着這條線索,他找到了布爾薩科那座陰森森的房子,就是在這座房子裡,羅梅洛和蘇珊娜共同度過了将近兩年的時光,拉克爾·馬爾克斯放心交給他的那幾封信就是在這段時間結束的時候寫下的。

    第一封信是在拉普拉塔寫的,提到了此前的一封信裡講到的、要和蘇珊娜結婚的事情。

    詩人坦承自己染了重病,一想到要娶的太太會變成照料他的看護,他心中就有抵觸。

    第二封信寫得令人欽佩,激情讓位給了道德,一種讓人幾乎難以承受的純粹,仿佛羅梅洛努力在他的情人身上喚醒某種和他類似的清醒,既然離别已經不可避免,那就減少一些痛苦吧。

    信裡有一句話可作總結:“誰也沒必要了解我們的生活。

    我用沉默還你自由之身。

    你自由了,也将永久屬于我。

    假如我們真的結了婚,每次你手持花束,來到我的房間,我都會覺得自己是殺害你的劊子手。

    ”他又硬朗朗地加了一句:“我不想對着你咳嗽,也不想讓你替我擦拭汗水。

    你認識的是另一具身體,我送你的是另一束玫瑰。

    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度過長夜,我不會讓你看見我流淚的。

    ”第三封信寫得心平氣和,好像蘇珊娜已經開始接受詩人的犧牲。

    信中有一處這樣寫道:“你堅持說是我讓你迷迷糊糊,是我把意志強加給你……可我的意志是你的未來,讓我播下這些種子吧,它們能給這場愚蠢的死亡帶來些許安慰。

    ” 根據弗拉加列出的年表,就是從這一刻起,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活進入了一個單調的階段,一連數日把自己幽閉在父母家中。

    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詩人和蘇珊娜·馬爾克斯後來又見過面,可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沒見過面。

    然而,羅梅洛最終放棄這一段感情,而蘇珊娜在自由和陪伴病人之中選擇了自由,對此最好的證明是,在羅梅洛此後的詩歌天空裡,冉冉升起了一顆耀眼的新星。

    就在這些通信往來一年之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雜志發表了《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那是獻給伊蕾内·帕斯的。

    羅梅洛的病情似乎穩定了下來,他在好幾處沙龍裡朗讀過這首詩,這首詩一下子給他帶來了榮耀,好像他此前的作品都一直在為這一刻暗中鋪墊一般。

    和拜倫一樣,他可以說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名揚天下;這話他也真沒少對别人說。

    可事與願違,詩人對伊蕾内·帕斯的一番激情并沒有得到回應,當時一幫文人雅士根據諸多世俗的細節做出了互相矛盾的叙述和判斷,詩人的名聲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再次躲回父母家中,遠遠離開了朋友和仰慕者。

    他的最後一本詩集就是在這段時間出版的。

    幾個月後,他在大街上突然咯血;又過了三個星期,羅梅洛去世了。

    一小群作家參加了他的葬禮,但從葬禮上的禱告詞和當時的新聞報道來看,很顯然,伊蕾内·帕斯所屬的那個階層并沒有人出席葬禮,連一句在這種情況下通常該有的應景的話也沒有說。

     弗拉加能夠想象,羅梅洛對伊蕾内·帕斯的激情會使拉普拉塔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貴族階層既開心又害怕。

    關于伊蕾内,他沒能得出清晰的印象。

    她二十歲時的照片透露出了她的美貌,可其他的就隻能靠報紙上社會版面的消息了。

    她是帕斯家族傳統的忠實繼承者,她對羅梅洛的态度不難想象。

    她應該是在某次茶會上認識他的,父母經常為她舉行這樣的茶會,為的是會會當代那些所謂的“藝術家”和“詩人”,“所謂”兩個字無疑是要被強調的。

    如果說那首《頌歌》使她開心不已,如果說一開始那可欽可佩的表白如一道閃電映照出了她踏平一切障礙的決心,知道這份情意的也隻會是羅梅洛本人,何況即使他自己恐怕也根本沒多大把握。

    對這一點弗拉加心中有數,他知道問題并不簡單,而且已經沒多大意義了。

    克勞迪奧·羅梅洛心裡太清楚了,他的一片癡情終将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遙不可及的距離、各種各樣的障礙、伊蕾内受到的來自家庭和自身的雙重綁架,這種門第之見使她從一開始就高不可攀。

    《頌歌》筆調之美是毫無疑問的,它遠遠超越了一般意義上愛情詩歌的形象。

    羅梅洛把自己稱為“匍匐在你流淌着蜜糖的雙腳下的伊卡洛斯”(這個形象後來遭到《面孔與面具》周刊一位吹毛求疵的評論家一再的諷刺挖苦),這首詩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