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關燈
怎樣呢?倫子沒有自信。

    從劄幌到支笏湖去,直江就在那個雪之湖裡。

    到那去就能跟他見面,但對于倫子來說,她既無限喜悅又無限恐懼。

     直江姐姐走了以後,翹首以待的黑夜接踵而至。

    從昨夜起就沒吃任何東西的倫子一點也不覺得餓。

     從窗戶隔着大道可以望見醫院的燈光。

    好像是吃過晚飯了,患者們穿着睡袍或睡衣,端着用過的餐具送往“運餐車”去。

    不知發生了什麼可笑的事,五天前動過闌尾手術的患者用右手捂着下腹大笑着。

     直江雖然去世了,可是相同的黃昏依舊到來,相同的黑夜照舊反複,倫子感到匪夷所思。

     倫子淡淡地擦了點口紅,把頭發束到腦後,穿上大衣外出了。

    寒風低吟着呼嘯而過。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

    出了宿舍順着山手大街向南來到玉川街。

     從那向右拐,就可走到位于池尻的直江的公寓,向左拐就是澀谷。

     倫子并沒特别想什麼,隻是不顧一切地朝人群裡鑽。

    身體比頭腦自由得多。

    待她發現自己時,已向右拐朝池尻方向走去了。

     無數車輛擁擠在路上,簡直像爬行。

    倫子不想乘車。

    現在這個時間,隻想消耗體力,走一走,隻要有點事幹,就覺得安心。

     警笛在鳴叫,燈光交錯,人來人往,倫子并不覺得嘈雜和目眩。

    那些讨厭擁擠而快步超越自己的人,真是不可思議。

    直江死後,倫子的用于感受的精神之弦也許有一根斷了。

     走到直江公寓時已是七點三十分了,離開醫院已經過了三十分鐘。

    黑暗中浮現出了那白牆公寓。

    從遠處看它,它像一座舍利塔,從近處看它像一個點着燈的玩具。

     倫子穿過一樓正廳,來乘電梯。

    進門時,她三步并作兩步走,乘上電梯後才安下心來。

    那種感覺同直江活着時一樣。

    到了五樓走下電梯向右拐去,從盡端數第三個門,昨天也來過。

     按了一下門鈴,沒人應聲。

    再按,依然沒人來。

    直江姐姐說來收拾東西,晚間可能不睡在這裡。

    盡管知道既然直江已經死去,屋裡空無一人,但倫子還要按門鈴。

    仍然沒人來開門。

     倫子好像清醒過來,她又回到了電梯口。

    從家出來時,明明知道直江不在了。

    知道不在仍要走到這裡,隻是确認一下他不在。

    昨晚是同大夥兒一起來的,今天則是一個人來。

    一個人來,直江仍舊沒出來開門。

    弄清這些,就能明曉現實了。

     倫子又開始在寒風中漫步了。

    她心灰意冷,仍是漫無目的地走着。

    她兩眼看着遠遠的前方,沒有任何目标。

    隻要不看眼前就行。

     走向玉川街,光波再次向她襲來。

    然而,倫子看見的不是一束束燈光,而是一團燈光。

    總之,她要走,雖無目的也要不停地走。

    隻要走,她就會從寂寞中逃脫出來。

     她又來到山手大街,不顧一切地穿過交叉路口,到達了道玄坂。

    那裡有“鳳凰咖啡館”,她曾同直江在這裡相會過多次。

    倫子推開玻璃門,走向右面靠裡的第二排座位坐下。

    這是她同直江相會時常坐的座位。

    女服務員走過來,她要了咖啡。

    現在是八點十分。

    進來七八個人,他們是一夥的,店内立刻熱鬧起來。

    四下裡年輕的情侶居多,偶爾也走進一個男人來。

    每逢門響,倫子便擡頭觀望一下,但直江沒來。

     過了五十分鐘,倫子拿起賬單站起來,直江仍然沒來。

    咖啡館裡他也不來了。

    來與不來都不要緊,能理解他不會來就好。

     天空被夜晚的燈光燒得通紅。

    倫子仍把兩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向前彎着身子邁步前進。

    她的腳走累了。

    雖然穿着輕便鞋,可從沒走過這麼長的路。

    這時,倫子心中又萌發出“或許他……”的念頭,便順着小胡同走向醫院。

     盡管走得并不匆忙,但也隻用了二十分鐘便來到醫院。

     醫院的正門已經關閉,病房都已熄燈,隻有三樓的護士值班室燈火通明。

    燈光下,不知是誰,穿着白衣,背向這邊。

    倫子停住了腳步,轉到醫院後門,順着隻有職員們知道的專用便門走進醫院。

     一樓的門診室、候診室、藥房、X光室、手術室一片漆黑,萬籁倶寂。

    隻有倫子的腳步聲震顫着周圍的空氣。

    她從後門穿過廚房旁邊,走過X光室,來到了手術室。

    入口是磨光玻璃門,從走廊窗外射進來的月光正照在門上面。

     倫子在門前停留了片刻,望了望走廊盡端,然後打開了玻璃門。

    隻有“嘎啦嘎啦”的聲響,卻沒有人出來。

    也許值班護士們在三樓看着電視吧。

     白瓷磚地的中央有個手術台。

    倫子靠近右面的牆,打開了電燈。

     霎時間,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亮了。

     無影燈正下方的手術台被照得如同白晝。

    倫子站在燈光下,倚着手術台愣愣地呆立不動。

    雖然暖氣已經停止了,但因走了這麼長路,她沒感到寒冷。

     手術時,倫子總是在這無影燈下等待直江。

    站在燈光下,不論直江、倫子、患者都沒有黑影。

    他們都是本來就沒有影子的人。

     直江來到這裡時,她總是給他戴口罩,穿手術衣,戴膠皮手套。

     直江一會兒就會來這裡的。

     直江看着倫子點頭示意。

    然後,他立刻說:“手術刀!”啪的一下遞過去,倫子和直江便心心相通了。

    這種瞬間肯定還會來到。

    過了黑夜,太陽升起,清晨來到時,他還會來的。

    周圍一切都未改變,豈有單單直江不來的道理?倫子堅信會這樣,于是,她便在那盞圓圓的無影燈照射下像化石一樣靜靜地伫立着,等待着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