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一 臨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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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葉櫻是夏天的季語[1]。

     道路兩旁的櫻樹枝葉繁茂,生機勃勃。

     綠葉成蔭,傲然生長,已不是能稱為葉櫻[2]的狀态,但季節還不到暑熱。

    距離夏天還有段時間。

    說氣候宜人是好聽,但其實隻是天候不順,因此毫無神清氣爽之感。

     漫不經心地信步踱下寬闊的坡道,有間玩具店。

     我不管經過多少回,都感覺唐突,與景色格格不入。

    但似乎仍有客人上門,店頭總會看到一兩對帶孩子的父母。

     今天也有個七八來歲、頭戴學生帽、臉上挂着鼻涕的小童,吵着要加藤清正[3]的面具。

    母親好像說金太郎[4]的比較好。

    老闆天花亂墜地推銷着火槍或是西洋劍這類昂貴的玩具,但母親似乎充耳不聞。

     老闆觀察小童的臉色,牛頭不對馬嘴地糊弄說如果手上拿把西洋劍,戴清正的面具絕對适合,可惜咱們店裡沒有賣斧頭雲雲。

    其實要論适不适合,沒一樣适合的。

    拿着西洋劍的清正公,那畫面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我心想拿那種玩意兒,怎麼可能打退老虎?要打虎,當然就得使單槍。

    說到底,管他是清正還是金太郎,面具就是面具,價錢應該都一樣,這個母親何必那麼厭惡清正呢?要不幹脆買火男面具[5]算了,我邊想邊路過。

     經過玩具店,再前進一段路,有條小徑。

     搬來已經三個月,我常走這條大路,但從沒拐進小徑裡,不知道它通往哪裡。

     我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于是在路口停步,轉向小徑的方向,結果看到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匆匆朝這裡走來。

    那人穿着短外褂,頭戴鴨舌帽,背着像是背架的東西。

     咦,是誰?凝目細看,原來是四谷那邊書鋪的學徒小夥計,記得他叫為三。

    為三沒發現我,就要經過,我喊住他:“阿為,為三。

    ” 不出所料,他回頭了。

     短外褂上染着一對交叉斧頭的圖案,是斧冢書店的商标。

     為三隻把頭轉過來,右手食指将壓低了帽檐的鴨舌帽稍微一擡,睜圓了眼睛,說了聲:“咦,大爺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也沒做什麼,我就住在這前面。

    ” 這樣啊,小學徒吃了一驚,整個身體轉向我。

     “可是高遠大爺不是住在紀尾井町還是一之木那邊的大宅嗎?以前我去收過賬,是我記錯了嗎?” “不,我三個月前剛搬來。

    沒什麼,來養病的。

    ” 咦,大爺生病了嗎?祝大爺早日康複——為三誇張地說。

     “不是什麼大病。

    一直有點發燒,咳個不停。

    我懷疑是痨病,求醫之前,先找處幽靜的地方搬了過來。

    畢竟傳染給家人就不好了。

    所以宅子還是繼續留着,家母和舍妹、内子都住在那裡。

    ” 啊,那真是糟糕,為三說着掩住嘴巴。

     “不必那麼擔心,不會傳染的。

    其實結果發現隻是感冒罷了。

    拖着感冒的身子搬家,結果害得病情加重了,花了半個月才痊愈,但現在已經完全沒事了。

    雖然身子好了,但獨居生活也不壞,而且房子都租了,所以我想在這裡暫時住上一段時間。

    ” “這樣啊。

    那大爺的工作怎麼辦?” “請了半年的假。

    ” 呀!為三驚叫: “太教人羨慕了,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真闊氣。

    如果我也有這種福氣就好了。

    ” “我的日子也沒過得多好啦。

    ” 而且應該再也無法回去工作了。

    如果說要辭職,會傷了和氣,所以才用請假當借口罷了。

    如果自己這個吃白飯的不在了,老闆應該也能輕松些,所以我認為應該不會被挽留,結果如同預料,沒被挽留,甚至沒被責備。

     因為公司陷入經營困難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将軍香煙商會。

    名字很氣派,但在香煙制造販賣業中,是後起的小公司。

     我對老闆說,請假期間我不領薪。

    我是老闆原本的主子的嫡子,所以受到特别關照,領着一筆不算少的薪饷;因此我覺得自己離開的話,對資金籌措多少會有點幫助。

    但那點程度,終究是杯水車薪,公司應該撐不到半年。

    畢竟士族[6]做生意,臨陣磨槍,不可能順利。

     “我是因為家父的關系才獲得錄用,但總覺得不合我的性子。

    再說,公司遭到天狗赤、村井白兩面包挾,就像被卷入源平合戰[7]的漁民一樣。

    那樣下作的宣傳手法,咱們實在想不出來,就算想得出來,也做不到。

    咱們的香煙,完全銷不出去哪。

    ” 往後是宣傳的時代啊。

    小夥計一副很懂的口氣。

     “将軍牌香煙味道很好哪。

    ” “是啊。

    岩谷天狗在薩摩[8],村井的日出在京都,而我的老闆是駿河[9]人。

    将軍呢,就是權現大人[10],所以怎麼樣都敵不過官軍的。

    ” “江戶已是遙遠的過去了呢。

    ”為三又一副明白人的口氣這麼說。

    但這小子才十七八歲,應該不知道明治維新以前的事。

     “哎,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思考一下前途。

    幸好還有家父留下來的遺産,足夠供我半年不必工作。

    ” “這就叫闊氣。

    ”為三又說。

    我想應該就像他說的吧。

     “像咱們,有一餐沒一餐的,得縮衣節食,從早工作到晚。

    掌櫃又可怕。

    ” “對了,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是挨那可怕的掌櫃罵,逃出店裡嗎?還是有客戶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住在這裡的,隻有狸子吧。

    ” 所以我才會搬過來。

     雖在帝都之内,卻也是虛有其名,是處全是雜木林及荒地的偏僻之地。

    雖然不至于渺無人煙,但實在不像住着會購買書籍的人。

     為三把那張圓臉皺成一團說:“塞裡曼[11]啊。

    ” “那是啥?” “哎呀大爺,就是找書呀。

    ” “書不是在店裡嗎?是要找什麼?” 大爺不是會訂書嗎?小學徒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是啊。

    ” “我們原本是本草系的出版商,從江戶那時候就是了,現在印刷的也都是些植物、農業的書,不是嗎?” “是啊。

    ” “但像大爺您也是不管那麼多,什麼書都照訂不誤,不是嗎?除了我們店出版的書以外,還會問有沒有某某書,說我要某某書,也會買其他出版商的書,對吧?我們不賣洋本子,但也有人會訂洋書。

    ” 确實是這樣。

     “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如此呢。

    那你們都怎麼做?” “去向出版商進貨。

    醫學的書就找南江堂,漢書就找松山堂,各有擅長的類别。

    我們去詢問,如果有庫存,就請他們分給我們,得跑遍各家店去調貨才行。

    ” “哦,原來有這樣的合作關系啊,仔細想想也是當然。

    這麼說來,你們也成立了行會吧?” 記得幾年前曾聽斧冢的老闆提過,說成立了書籍販賣行會的組織。

     “是的。

    我這個小學徒不懂太難的事,不過如果這類代購的工作變成類似報紙的系統,應該會變得輕松許多吧。

    現在仍然是靠我們這些小學徒幫忙跑腿,接到訂單,就得磨爛草鞋底,全東京四處奔走調貨。

    這個呢,就叫‘塞裡曼’。

    ” 我問那是什麼意思,小學徒說: “小的不清楚。

    唉,總之很辛苦的。

    不能坐馬車,也不能坐人力車。

    畢竟連一文車錢也拿不到。

    ” 全靠這雙腿,小學徒踏着腳說: “而且,最近的書可重了,有時還得跑到橫濱去調書呢。

    橫濱是沒法走着去的,但也不能把火車錢加到書錢上,等于是虧本了。

    ” “怎麼不加上去呢?就當成手續費啊。

    ” “不不不,不能同一本書在那邊賣十錢,在我們這邊卻賣十錢五厘吧。

    報紙、習字本之類的,全國每一個地方,賣的價錢都一樣,不能隻有書例外啦。

    那樣客人就不劃算了。

    ” “也是,所以才會成立行會,往後應該會不一樣吧。

    ” 會出現各種變化。

     所謂文明開化[12]也是,不知道是開了還是化了,但開化以後都過了不知道多少年,孩提時候看到的風景,早已消失無蹤。

    不知不覺間,街道景觀變得宛如異國。

     “上頭的人正在設法改革。

    像你們這種磨破鞋底的辛苦生意,往後也會慢慢不見吧。

    ” 會嗎?為三仰望櫻樹。

     “可是,大爺,像繪草紙、赤本、合卷[13]、倒閉書店的書——這類以前的書,還是會有人想要呢。

    像這種情況,還是得靠咱們四處奔走尋覓。

    因為就算想代購,也不知道該向哪兒買才好。

    ” “啊,也是。

    ” 書本跟青菜蘿蔔不一樣,不是要多少就能種出多少的。

    如果印版沒了,就不能再印,出版社倒了也不能印。

    數量應該也有限,不一定保證能弄到手。

     “是啊,仔細想想,舊書和新書……不一樣呢。

    ” 我一直以為書就是書。

     “沒錯,不一樣的。

    ”小學徒回答。

     “掌櫃說,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還說出版商跟小賣店的生意也不一樣了。

    ” “這樣啊。

    ” 也不能像豆腐店那樣,自己做了賣、賣了做,是嗎? “是的,應該遲早會變成印刷、集貨、批發、販賣,這樣的分工合作吧。

    ” “那是指新出版的書呢,但舊書沒法這樣,是嗎?原來如此啊。

    ” 沒想到會在路邊從一個小夥子身上學到這麼多。

     這麼一想,我覺得有點愉快。

     “那是怎麼樣?你是來代購狸子用葉子寫成的書嗎?” 聽我這麼問,為三發出“嗒嘿嘿”的蠢俗的聲音苦笑。

     “怎麼,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不,也許真的是狸子喲。

    您不知道嗎,大爺?就在那前面的……” 為三指着小徑前方。

     “書鋪。

    ” “真的假的?這種地方有書鋪?是印什麼的書鋪?” “不,那裡不是出版商,是書店。

    說是書店,也是間古怪的書店,遇到有人訂購些麻煩的東西時,我都會上這兒來找。

    ” “麻煩的東西?” 為三放下背架。

     “喏,就像這些。

    ” 小學徒指着綁在背架上的包袱說: “别處找不到的書。

    ” “包着我哪看得出是什麼。

    ” “哦,比方說像德意志叫什麼的團體出版的小冊子、越後[14]的雅士在江戶時代寫的備忘錄的抄本,還有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經書,等等。

    ” “哦……居然有賣那種東西?”我問。

    小學徒應道: “有的,都是些一般訂不到的書喲。

    最近好像叫作珍本、奇本、稀本,但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也有些就像垃圾廢紙。

    所以用剛才的話來說,還是隻能叫作舊書,算是舊書店吧。

    ” “舊書店啊……” 我轉過去,但隻看得到櫻樹。

     “總之,對咱們這些書鋪小學徒來說,這樣的店值得感謝。

    因為就算接到訂單,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但是在那裡……” “幾乎都有嗎?” “應有盡有呢。

    老闆看起來很乖僻,但從來不會兇人。

    ” “這樣啊,原來有書店啊。

    ” 在這條小徑前。

     “不好意思,我以為像大爺這樣的書蟲,當然應該知道。

    ” “我怎麼可能知道?來這裡的頭一個月,我成天躺在床上。

    我拜托附近農家的老媽子幫忙打理家務,自己一直在睡。

    總算能下床以後,也都在看醫生。

    雖然最後隻是杞人憂天,但在診斷出沒問題以前,心裡真是煎熬極了。

    所以我是直到最近才過起普通生活,這個月才開始散步呢。

    ” 為了上醫院,我來回這條大馬路好幾次,但連塊廣告牌也沒有的話,也無從得知書店的存在。

     “噢,這條小徑一直往前,有塊田地,盡頭處是寺院。

    門前有花店呀年糕鋪什麼的,但途中沒什麼店鋪。

    所以雖然寒酸,但應該是在寺院的參道上吧。

    就在那參道的途中,那書店孤零零地……” “就在路邊?” “是的。

    三層樓高,像座燈塔般,是棟很古怪的建築物。

    ” “三層樓?” 世上竟有這麼奇妙的書店。

     “不過我沒去過上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模樣。

    ” “那裡……怎麼說,挑客人嗎?” “這個嘛,感覺門檻有點高,但也不是會吃人。

    ” “去的全是像你這樣的生意人嗎?” “也不全是我們這類人。

    ”小學徒說: “哎,跟銀座那一帶的高級舶來品店比起來,那裡容易進去多了。

    雖然也有深奧的書,但也賣最近的雜志,應該也有一般客人上門吧。

    ” “這樣啊。

    ” 既然如此,非去探個究竟不可。

     “大爺要去嗎?”小學徒問。

    “嗯,會去吧。

    ”我說。

    結果小學徒驚呼:“啊呀不妙了。

    ” “怎麼不妙了?” “這下大爺就不會再光顧小店了。

    ” “嗯,那兒離我家也近嘛。

    ” “小的會挨罵的。

    ”為三噘起嘴說: “因為大爺是個好客人啊。

    ” “不,你不告訴老闆,他又怎麼會知道?我也不會沒事去打小報告。

    哎,就算被老闆知道了,我也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甭擔心。

    再說,我去四谷的時候,一定會上門光顧,替我跟老闆問候一聲吧。

    ” “是,多謝大爺關照。

    ”為三摘下鴨舌帽行禮,重新戴好後,吆喝一聲背上背架。

     接下來他要走回四谷嗎? 走到的時候,天都黑了吧。

    行李看起來也很重,不由得同情起他來了,真是相當辛苦的營生。

    站着聊天,占用了他不少時間,要是害他因此挨掌櫃的罵,我可得寝食不安了。

     我這麼想着,再次喊住為三,賞了他一點小費。

     為三歡天喜地,一再道謝,蹦蹦跳跳地經過玩具店前面離開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然後再次望向小徑前方。

     看不見寺院或任何事物。

    小徑細窄,而且曲折。

     去看看吧,我心想。

     反正閑着沒事。

     在清閑方面,我的生活優雅到甚至想自稱高等遊民[15]了。

     雖然我既不高等,也非遊民,真要說的話算是下等人種。

    雖然丢了飯碗,但因為這樣,唯獨時間多的是。

     我踏入小徑。

     胡枝子開花了,開得真早。

     我一直看着上方或遠處,都沒注意到腳邊,真美。

     走不到半町[16],景觀變得跟鄉下沒兩樣了。

    若是路邊有尊古老的道祖神像[17],就完全是山村了。

     右方的樹林中斷,變成一片農田,農田再過去是農家。

    雖然絲毫不帶江戶風情,卻也沒有半點文明或近代氣息。

    不知道是什麼田,但感覺土質并不肥沃。

     田地再次隐沒在樹林之間。

     樹影間,幾間倉庫或是小屋若隐若現。

     一團紅色的東西冷不防映入眼簾,瞬間令我一陣心驚,但定神一看,原來是夾竹桃。

    今天真是常看到花,我邊想邊看得入迷,繼續走去,忽然一陣詫異,發現左邊有棟建築物。

     差點錯過了。

     我停步眺望,确實是棟古怪的建築物。

     該說像瞭望塔還是别的?為三也說過,很像近來已經難得一見的路上燈塔,不過比燈塔大多了。

     他說的書店一定就是這裡,沒看到其他可能的建築物,而且三層樓房十分罕見。

     但它怎麼看都不像間書店,别說書店了,實在不像間店鋪。

     門闆關得嚴實,屋檐下挂着簾子。

     簾上貼了一張和紙。

     湊近一看,上面墨痕淋漓地題着一字: 吊— 簡直就像剛死了人的人家。

    不過那種情況,寫的應該是“忌”而不是“吊”,所以并非家中有不幸吧。

    那麼貼上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用意?我完全摸不着頭腦,比起吃驚,更覺得無法理解。

     為三的話再次獲得印證,這裡肯定門檻很高,高過頭了,完全無法想象裡頭會是什麼情況。

    雖然無法揣測店主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