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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一個泡在愛情蜜罐裡的男人形象,那是一個空虛的被煩惱擊垮了的男人。

    我注目他好久,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他端着酒杯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我走過來。

     他拍拍我的肩,問我過一夜多少錢? 我吓一跳,馬上明白了。

    他對我的羞辱是我從小到大從未經曆過的。

    按我的性子,真想掄起酒瓶對他的腦袋來一下子,讓這個無恥的男人上西天。

    但我改變了主意。

    我問他:你覺得過一夜應該多少錢?我——不知道,你說吧!他顯然醉了。

     依我看,一分錢也不要,隻要我願意,我們倆盡可以找個狗窩鬼混一下,如何? 聽到“鬼混”一詞他怔了一下,然後就愣愣地呆在那裡,我看見他好像在霎間變了一個人,大夢初醒,低聲說,我錯了。

     我笑了,問:怎麼,不想鬼混了? 小姐,我向你道歉。

    他的下巴抖着:對不起,小姐,我很煩惱。

     說完一放酒杯,從門口狂奔而出。

     我馬上追了出去。

    從剛才的一瞬間我已經看出他不是嫖客,他的一句“我很煩惱”紮了我的心。

    我跟出去的時候,天打起雷來,天邊有一片紅,好像疲倦的人的眼。

    大雨下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男人在前邊跑,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我,向我擺手。

    你不要追我。

    他說,我錯了。

     我叫住了一輛出租車,他也站住了。

    我示意他上車,他就上了車,他顯得疲憊不堪,對我說,小姐,我錯了。

    你要把我帶到哪裡? 我不吱聲。

    他咽了一口,喃喃地:我錯了! 車在我的住處停下來,他跟我上了樓。

    進了門他打量着房間。

    我讓他坐下,說,你不必認錯,在一個妓女面前,嫖客是不需認錯的。

     “嫖客”兩個字仍刺痛了他。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不管你是不是妓女,我真的錯了,我不是這樣的。

    他雙手抱頭,肩膀抖一下,好像打了個寒顫。

     你不要這麼難過。

    我說,我隻不過是因為下雨搭你一程罷了。

     他突然低頭飲泣起來,雙手掩面。

    我十分吃驚。

    他哭着哭着就大聲哭了起來,非常傷心的樣子。

     我不能區别他是喝醉了酒,還是真的難過。

    我說,你不要這樣子,我看了難受,現在這種事也見得多了,有句話叫死豬不怕開水燙,隻要心一硬,幹什麼都不會難受的。

     他聽了我這話,似乎更痛苦了。

    我是看不得一個男人哭泣的。

    他擡起頭,臉上爬滿了淚珠:你說的“鬼混”刺痛了我,人是不能鬼混的。

     我的心弦突然被他撥動了,就在那一刹那。

    我感動于這個男人的坦白。

    人是有缺陷的,人不可能那麼偉大,人是有弱點的,就像我的空虛一樣,所以,人寶貴的地方是人還能認錯,忏悔。

     這個男人真的打動我了。

     他說,我錯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美麗的語言,無論這個人抽煙、酗酒,甚至跑到我面前找我過夜,但他真的很快就後悔了。

    其實,我跟他是一樣的。

    在這個世上,人都不過如此。

     我們很快就同居了。

    後來我也知道他有妻子,也聽過他那驚心動魄的愛情,但我毫不在意。

    因為我知道那個女人得到的隻是一個虛幻的陳清,而我則得到了一個真實的陳清。

    那種看起來非常偉大的愛情是經不起輕輕一碰的。

     隻有死毀滅了我的愛情,是的,毀滅了。

    我現在又抽起了煙,我沒有愛情了,因為我們分離了。

    告訴你,我現在不過在苟活。

    告訴你,我毫無希望。

     陳清和我過了第一夜。

    他的溫柔是我從未見過的。

    他那麼細緻,那麼呵護他面前的女人,他的手輕輕撫過我胴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我想我們都充分享受了這一切。

    現在我非常相信:女人是一架鋼琴,哪怕是一架好琴,也需要好琴手。

    陳清的手是藝術家的手,在我身上像按在琴鍵上,撫到哪裡那裡就發出了準确的琴聲。

    準确就是美的。

     我立即意識到,他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男人。

    就是他。

    就是這個人。

    我還要說,我對于他,也是一樣。

    我的相遇以及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準确無誤。

    ——可是到我們心滿意足地抱在一起時,陳清突然顯得心神不甯起來。

    我敏感的直覺立即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實說,當時我的确感到一陣空虛湧上來,跟我遇見陳清之前的空虛一樣,我好害怕。

    但後來我馬上把它壓抑并清除出去了。

    我覺得我沒有理由這樣,我相信我已經得到了一個完整的陳清。

     李蘭,有一件事我——陳清說。

     别——我制止他。

    我全明白。

    我說,我其實已經想到了,但我把它忘了。

     陳清低下頭說,我是不是——對不起她,我們已經結婚了。

     我就笑了:結婚有什麼用?要是真有愛情,沒有那張紙也是不可以背叛的。

     李蘭!陳清突然大聲起來,我被他這一聲吼吓壞了。

    他很快地穿上衣服,走到茶幾旁抽煙。

    他哆嗦着,抽到半根就抽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