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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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時,遺囑上有兩條,最後宣讀時都沒有了。

    一是說二姨太的,說讓她改嫁。

    還有一條是說“大公主”的,說她不好好念書,再這樣就不許她出去,不能嫁人,關在家裡,一輩子穿布衣,“帶發修行”。

     大公主是大太太生的,叫楊蘊如,“大公主”是我們私底下這麼叫的,因為她盛氣淩人,擺派頭。

    她上面有過一個男孩,流掉了,是習慣性流産。

    有了她,寵得不得了,什麼都順着她,慣壞了。

    她念書念不進去,隻讀了小學就不讀了。

    她也是念的中西女校,在中西,人家不會因為她是楊家大小姐就遷就。

    我們中西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很多人出現了一下子,就不怎麼來念了。

    她吃不了苦,覺得坐黃包車上學太辛苦——其實哪裡能叫苦?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她倒讀得不少,《半月》《紅玫瑰》這類雜志她有一大堆,看了就想入非非。

     說是讓她一輩子穿布衣,也就是說說而已。

    父親定下的,我和我姐的陪嫁是每人一萬大洋,沒說她的——用不着說,錢都在娘手裡,她要什麼有什麼。

     大公主十九歲結婚,下定之後和大姐夫通過一年信。

    大姐夫是孫家的,當時孫家是天津的八大家之一,非常有錢,但我們家認為孫家是土财主。

    大公主結婚的時候我們去過孫家,我印象挺深的,他家的房子非常多,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府,弄不清楚有多少間。

    家裡有很多動物,猴子、貓、狗、金魚等等。

    但是土得不得了,說天津話。

    大姐夫很像樣,戴金絲邊眼鏡,南開大學商學院畢業,畢了業就在銀行做事。

    大公主和大姐夫經人介紹,互換照片,覺得挺像樣,于是就定了下來,下定後可以通信了。

    我們家還是很新派的。

    那時,大公主還是非常滿意的。

    她大我一輪,我七歲那年她第一次結婚,那就應該是十九歲。

    當然是媒妁之言,男方是孫毓棠——就是長詩《寶馬》的作者——的弟弟。

     結婚好大的排場,可熱鬧了。

    孫家少爺和中國銀行行長大小姐大喜嘛,我和我姐為婚禮都要新做衣裳。

    傳說賀禮就有二百擡,那是誇張,哪有那麼多?不過孫家那邊整條街的确都轟動了。

    但是他們就是做不成夫妻。

    結婚前沒怎麼見過面,這倒也沒什麼,那時都這樣,問題是大公主完全不知道夫妻的事,看孫少爺書生模樣,斯斯文文的,怎麼晩上變成那樣?就害怕得不行。

    結婚幾天後回門,她就不肯回去了,誰也拿她沒辦法。

     沒過多久,也就是不到半年吧,當時的北洋政府抄了孫家的家,大概是貪贓枉法之類,家裡被貼了封條。

    孫家的人四處躲避,大姐夫是我們家的姑爺,就到了我們家。

    我印象特别深,一大早,大姐夫很狼狽地來投奔,大公主堅決不和他同房住,我娘隻好另外打掃一間讓大姐夫住。

    他脾氣挺好,跟我們有說有笑的,我喜歡他,多一個人帶我玩嘛。

    我哥也高興多了個玩伴,老想點子玩出什麼新花樣來。

    他說到外面看電影多麻煩,不如在家裡自己放。

    大姐夫就和我哥一起鼓搗放電影。

    他晚上還會唱《四郎探母》的選段,這戲裡有個番邦公主,“大公主”的綽号就是這麼叫起來的。

    起頭我母親不讓叫這個綽号,後來也就默許了。

     但大公主死活不肯見他,偶爾碰了面也不理他,弄得大姐夫很窘。

    他和我們一桌吃飯,大公主就不肯上桌,讓把飯菜送到她屋裡去,她自己一個人吃。

     抄家的風頭過去,大姐夫住回去了。

    這邊當然要勸和(其實也沒把她怎麼樣),好說歹說回去了,兩家都緊張得不得了,不知會怎樣。

    結果大公主還是怕,大姐夫一露面就又鬧起來。

    最後沒辦法了,孫家還等抱孫子呢,隻好離婚。

    離婚是在報上登了啟事的,比結婚還轟動——那還是二十年代啊,離婚就是新鮮事,何況還登報。

     大公主到燕京大學當旁聽生,是離了婚以後的事。

     那時候我哥去英國留學了,我姐考上了燕京,大公主在家裡無事做,她在家裡總是要壓人一頭的,說這有什麼了不起,她也要念書。

    而且要上大學就上大學,我姐上燕京,七叔家的兩個女兒也是燕京的,她不能給比下去,也要念燕京。

    念什麼專業呢?她念的是中文系,因為我姐在中文系。

    其實她對大學裡那些科系專業什麼的,完全沒概念。

     旁聽生也是要有資格,要學曆,她小學都沒畢業,也談不上高中的同等學力,什麼文憑也沒有,憑什麼到燕京當旁聽生?還是憑七叔的面子。

    七叔這時做北平中國銀行行長了,家搬到了北平。

    大公主中學都沒念過,又沒讀過什麼書,到燕京能讀什麼? 她的排場倒是大,開始好像到學校宿舍轉過一圈,她看幾個人住一間,哪裡肯,就住在七叔家。

    七叔家很大,專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