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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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時候,他從沒來過這個地方,既是不屑,也是不能。

    這棟樓除了供求職招聘之用外,也是勤工儉學的據點,技藝精湛的學生可以在此客串老師,教外人畫幾筆,學費不高,學校還要抽成,但好歹是一筆收入,抵消日常開支之餘,再請兩頓夜宵還是夠的。

     何畏報班學畫已經兩周,與其說是學習,倒不如說是複習,都是他學過的東西,隻是時間久了,他又對學院心懷怨恨,便生疏了。

     今天是高級進修班的最後一節課,年輕的老師說了一些搜刮靈感的竅門,就正式結束了課業,又發了一通宏願,祝福各位在今後體會到繪畫的魅力,帶着學院審美的眼睛重新觀察生活。

     對這些虛無缥缈的話,何畏還有印象,他記得在大一的某門課上,老師會講一整個學期,從原始人畫的野牛,一直講到布列松[法國人,20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家之一,參與創立了瑪格南圖片社,提出的“決定性瞬間”攝影理論影響深遠。

    ]的“決定性瞬間”,這是何畏少有的上滿的課,因為這門課不需要他動手,盡管充斥其中的理論和說教他并沒有完全相信。

     世上真有純粹的美嗎?何畏總在課上出神,或許有吧。

    在很久以前,那時候“美”本身就是目的,他們摘了花别在頭發裡,對着水中倒影看上半天,撿了亮晶晶的東西擺在洞口,看它們反射月亮的光芒。

    再後來呢?每一種美都處心積慮,每一種美都明碼标價,即便是遙不可及的月亮,也可以用無數的六便士将它買下。

     老師又走到何畏身後,看他畫了一會兒。

     “你的底子很好,應該再深入打磨基本功,不用這麼激進。

    ” 他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剛開始上課的時候,他就将何畏當作遺珠,試圖丢他進藝術的泥潭。

     “夠用就行了,我很滿足了。

    ”何畏在畫上補了一筆,構圖奔放,色彩随意,仍舊是一幅模仿德·庫甯的作品,若是鑲上做舊的木框,他有信心賣給賊心不死的中年人。

     印象裡,福利院的院牆很高,曹洵亦吃了很多年蔬菜,才能踮起腳看到外面。

     他從宿舍樓後面的院牆翻了進來,這裡是監控盲區——其實也沒什麼所謂,監控室的老頭子一到下午就打瞌睡,為此還藏了枕頭和被褥在櫃子裡。

     現在是星期四的下午三點鐘,按照慣例,孩子們都在另一棟樓裡看動畫片,當然,也有例外——老唐從來不去,他看不了太閃亮的東西,一看就會尖叫,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護工都會把他留在自己的屋子裡,讓他玩玩具,或者睡大覺。

     二十年過去了,福利院還是老樣子。

     曹洵亦推開門,看見老唐坐在桌子邊,背對着他,兩隻手撥弄着桌上的算盤,撥得噼裡啪啦響。

     他關上門,取下口罩,摘了帽子,走到老唐背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老唐沒有反應,仍舊撥弄着算珠。

     老唐很少說話,他喜歡看圖畫,這也是曹洵亦和他的遊戲。

    畫一張床,老唐就知道該睡覺了,會抓着曹洵亦的手跟他回寝室;畫一隻狗,老唐會笑;畫一條蛇,老唐會害怕;唯獨畫一輪殘缺的月亮,老唐不知道那代表分别。

     “我不敢畫得太具體,我怕你會傷心。

    ” 曹洵亦将手搭在老唐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算盤聲停了,老唐也将一隻手蓋在了曹洵亦的手背上。

     “今天再畫點什麼?” 前些天,曹洵亦已經畫遍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動物,又畫了不同姿勢不同表情的老唐,甚至給他長了一雙翅膀。

    一個挨着一個,已經占據了床對面一半的白牆。

    曹洵亦從口袋裡取出蠟筆,在另一半白牆前站定,思索了一會兒,畫了一條向上的抛物線:“來點抽象的吧,看你能不能看懂”。

     老唐轉身看着他,不出聲,也不移開視線,就像小時候一樣。

     曹洵亦畫了半小時,這一次,他占據的畫幅更大,手上也更加用力,好幾次都壓斷了蠟筆,不得不換一種顔色,他以為能畫出孤獨的生命,也畫出卑微的歎息,卻始終不能讓自己滿意—— 高跟鞋的聲音又過來了,她每隔一小時來看老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