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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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了許多,陳興國頗不耐煩,但也無奈,隻得走走停停,等着這對父子,他是搞不明白,怎麼半年不見,周小亮的體力就差了這麼多。

     陳興國也曾懷疑自己有過孩子。

    他跟前妻結婚四年,前妻兩次流産。

    臨到離婚前,陳興國記得她有兩個月沒來月事,但她不肯承認,非說是内分泌失調,也就不了了之。

    過了幾年,陳興國聽人說在鎮上碰到前妻,帶了個三四歲的孩子,親熱得很。

    他頓時火起,拎個鋤頭就去堵了前妻的門。

    前妻将他挖苦一番,說這孩子不是你的。

    陳興國說不是我的,那就是還沒離婚,你就偷了人!兩人争執不下,陳興國搗爛了大門,正想往裡闖,卻被村支書帶來的一幫人制服了,警察來了,前妻的男人也來了,那人長得粗壯,眉眼有奸夫相。

    一家三口倚門而望,看着他被警車帶走。

    從拘留所出來,陳興國又被奸夫帶人揍了一頓,從此再也不敢找前妻的麻煩,所謂的兒子他也不再惦記。

    他想明白了,長得像自己,是給别人送了兒子;長得不像自己,是别人給自己送了綠帽子,幹脆眼不見心不煩,各不相欠。

     緊趕慢趕,好容易走回了家。

    周大鳳已經慌了神,看周小亮抱着周小河,喜極而泣,接過孩子親了又親,發現孩子沒反應,又問怎麼回事,得知是吃了藥,一會兒就好,才又安了心。

     陳興國看她一驚一乍,心煩得很,但錢還沒到手,也不好發作。

     “賭債你幫我還了,你說的。

    ” 周小亮站在門邊,背着光,兩手叉腰,沒有答話。

     陳興國有些急了:“欸,你不能說話不算話呀!那錢不還,他們又打上門,我、我這一家人咋辦?” 周小亮望着周大鳳,她坐在床上,晃動着懷裡的小河,緩緩擡起頭,眼眶通紅,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樓上樓下找了三圈,打了十幾個電話也無人接聽,何畏确定——曹洵亦失蹤了。

     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居然不見了!何畏一腳踢飛腳邊的垃圾桶,桶裡的垃圾傾瀉而出,撒了一地。

     很早以前,何畏就意識到,下層生物永遠不會了解上層生物的快樂,這是生态位裡可悲的秘密。

     屎殼郎吞食大便的時候,不知道大象正在品嘗甘甜的果實;考拉困在樹上靠有毒的桉樹葉過活,不知道袋鼠可以在廣闊的澳大利亞自由馳騁;豬滿足于泥漿,貓滿足于木天蓼,狗滿足于飛盤,隻是因為它們無法想象人類擁有多少種取悅自己的手段。

     與羅宏瑞作别之後,何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那份計劃書做得非常詳細,足見羅宏瑞為人精細,且志在必得,條件也合理,分給他的份額,即便扣除曹洵亦的部分,都還稱得上豐厚;而且如羅宏瑞所說,成名于藝術界和流行文化界,完全是兩個概念,習慣吃屎的他隻想着吃到最美味的狗糧,如今的局面卻是,他可以吃肉,還是想吃誰的肉就吃誰的肉。

     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沒有答應羅宏瑞——一是要有必要的矜持,以便争取更大的利益;二是他覺得自己必須和曹洵亦商量,即便他有說服曹洵亦的把握,也還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何畏沒法找到曹洵亦,他不能報警,不能聯系任何朋友,即便以周小亮的名義,他也束手無策——因為就連周小亮家人的聯系方式,他都沒有。

     他枯坐到黃昏時分,食不甘味,心神不甯,想象了幾十種可能的原因和它們引發的後果,想到如果曹洵亦突然死了,就隻能以周小亮的名義下葬,而曹洵亦的畫還沒來得及重畫…… 電話響了,周小亮打來的。

     何畏深吸一口氣,強壓心底的怒火:“大哥,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關鍵的時候,你有什麼不得了的事非要往外跑,還不接我電話?” “我在周小亮家裡。

    ” 何畏腦子裡嗡的一聲:“你腦子被門夾了吧?整天畫畫把人畫傻了是不是?周小亮家是什麼地方?對你來說就是龍潭虎穴、阿鼻地獄,你吃飽了撐的還往那兒跑?!你是去表演認親好感動中國嗎?” “不是。

    ” “那你去幹啥?”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跟你商量個事。

    ” 何畏有不祥的預感,以他對曹洵亦的了解,他那顆裝滿抽象藝術的腦子裡一旦冒出需要商量的念頭,肯定不是好事。

    “你說吧。

    ” “我想把周大鳳和周小河接過來一起住。

    ” 何畏隻覺腹中絞痛,仿佛看到一間牢房正張開嘴巴要把自己吞進去。

    “你最近吃什麼了?你、你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刑法》是不是對你沒啥威懾力啊?你是生怕我們搞的這一出不會敗露是吧?老子頭一次見你這種愛往自己身上綁炸彈的白癡!” “周小河今天被周大鳳的老公賣給人販子,我要是不過來,他這會兒都出省了。

    小亮死前唯一的念想就是這個兒子,我是利用他的死得名得利的人,我也是他的親人,他管我叫爸爸,我不該對他負責?” 何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知道曹洵亦說的是對的,當初能說服他冒險,很大程度上在于周小亮留了這麼一個兒子。

    更何況,作為一個孤兒,他對周小河的感情既深厚又獨特,自己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好,這點我同意,也支持你,可是,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要把周大鳳一起帶過來嗎?她是全世界最了解周小亮的人,我把話丢在這兒,你要是跟她住一個屋檐下,一天之内,她就能識破你。

    ” “她說,如果她繼續留在那個家裡,她老公會把她打死。

    ” “她老公打她,你就要管,當初你在福利院被人打的時候,她管過你嗎?大哥,她背叛過你,你憑什麼就認定,她不會再背叛你一次?” 聽筒裡隻有曹洵亦呼吸的聲音,何畏無法預測他的決定。

    藝術家天性沖動,他們隻受情感驅使,這種情感可以生出永恒的傑作,也可以在眨眼間自我毀滅。

     “你距離偉大的藝術家隻差一步了,不要讓她毀掉你。

    算我求你,洵亦。

    ”何畏吐出這句話,口幹舌燥,雙腿戰栗,仿佛站到了懸崖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