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金暗礁附近

關燈
你,對穿過!” “沒有這個道理!”那個身體結實的漢子在石子堆上忙碌起來,說了一句。

     “河上和林子裡都不讓待了!很快要從這個世界上給攆走了!……” 談話激烈起來,變成了争吵還夾雜着罵娘。

    我卻更加留神地觀察着聚在篝火旁邊的這一群人,竭力想了解他們,記住他們,并把他們認識清楚。

     第一個引人注目的是柯曼多爾,我還是上次來的時候就在河上看見過他。

    他也姓烏特洛賓,這是葉尼塞河上一個常見的姓氏,他是剛才念報的那個漁夫的弟弟,但無論外表或是性格都和他哥哥毫無相似之處。

    從前不知什麼機緣巧合,葉尼塞河來了一個高加索山區出生的人,從此這個不為人知的高明騎手的模樣就一代一代傳下去,子孫像按照模子被沖壓、捏塑出來似的,毫不含糊地保存着他那一副兇猛的臉相。

    烏特洛賓家的譜系可以上溯到外來的高加索人,更可能是逃亡的切禅人[1],因此柯曼多爾還有另一個诨号:切禅人。

    他渾身的肌肉、骨骼輪廓分明,兩指寬的眉毛黑壓壓地緊貼在高高隆起的額角上,在鼻梁上方連了起來。

    眉毛下面一對不講情面的眼睛始終流露出一觸即發的挑釁神情,但柯曼多爾頭上一團團不加修飾的鬈發和這個切禅人顯然從娘身上得來的紅潤的、跟他的臉完全不相稱的嘴唇,使這個性格暴躁、容易沖動的人的外貌稍稍溫和了一些。

    他并不是在說話,而是把字逐個兒地吼出來,同時他的目光如電,似乎在鞭撻對方,可能是由于他的犷悍的外表或者他的煙鬥,否則就是由于它的職務——他名副其實是國營農場百噸輪船的船長——令人想起歌唱海盜、走私販和諸如此類的亡命之徒的歌手:“他身材高大,像一棵橡樹,一頭紅發從來也不修飾,咬着煙鬥不松口,像餓狗啃骨頭!……” 傍晚,柯曼多爾的小船鑽進奧巴裡哈河,他拉船傍岸,就向篝火走來,我看到艙底墊闆上有一隻濕漉漉的口袋,鲟魚就在裡面擠蹭,船裡的一切東西都四散亂丢,黏糊糊的,一副無人照料的樣子。

    尾艙上擱着一支有鏽斑的雙筒槍。

    動手撥弄别人的槍支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克制不住,打開槍膛,取出子彈——銅彈殼筒裡的鉛彈簇新得像剛在工廠裡鑄就似的。

    “在安靜無事的夏天幹嗎要帶槍呢?”回到篝火旁,我問了一聲。

    柯曼多爾哆嗦了一下,掃了我一眼,臉色頓時陰郁起來。

     “還怕用不上嗎?”他打着哈欠說道。

    “犯人會跑來……野鴨子會飛來……” “野鴨子現在是孵蛋的時候。

    ” “這是在你們那裡,我們這兒是不讓它孵的,在我們這個西紅柿四季生長、偷漁人膽大包天的地方……” “啊——唷——嚯!”達姆卡扭動着全身,讨好地大笑起來。

     于是其餘的漁人都坦然地笑了我一陣,阿基姆抓住時機,重又對我嚷嚷: “你幹嗎去惹他們?……你小心點!……” 柯曼多爾仰天躺着,兩手枕在腦後,目光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天空,悲哀在咬齧着柯曼多爾。

    這個強有力的、無羁無絆的人從來不承認悲哀,也沒有預料到和想到過它,因此這悲哀的降臨使他猝不及防。

     ……去年夏天,也是這個時候,一個晴朗甯靜的日子裡,柯曼多爾駕船到布鈎的地段去。

    一陣微風吹皺了河面,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葉尼塞河喧鬧激蕩了一整個春天,在如醉如狂的春汛期間放蕩恣肆了一番,現在正進入平水期,志得意滿,陶然自得于深沉的力量和寬廣、堅毅的氣度膽魄,在陽光下燦燦發光。

    從岸邊和遠處朦胧的煙樹密林裡飄來沼澤地的燠熱氣息和密林深處正在消融的最後一批積雪散出的寒氣。

    初綻的花朵的芳香已完全覆蓋了隔年的陳草、發酵的沼澤和枯萎的針葉所散發的腐敗味兒。

    空氣簡直像一塊多味夾心糖。

    它從兩岸攏過來,包裹着襯衣底下的身體,使之舒适地感到青春的活力,一種快樂的慵倦感覺充溢全身,惹起了種種懶洋洋的、異樣惬意的回憶:當年他這個“切禅人”看中的當地一位粉人兒似的美女,在成了他妻子以後,曾經有一次用豐腴的嘴唇去吹過他的雙腳,因為她一失手把一桶魚湯打翻了。

    現在那個“美女”卻對着他“吹”起了鄉巴佬的罵娘粗話。

    但是往事而今成了回憶:灼痛的心已經不再感覺得到女人輕柔的氣息,但外邊的熱感消退了,心底裡卻燃燒了起來,也顧不得灼痛,隻想一把摟着年紀輕輕的妻子,和她一起來幹點兒什麼…… 啊,愛我吧,姑娘, 趁我現在自由自在, 趁我現在自由自在,我是你的…… 柯曼多爾唱了起來,感到心滿意足,因為甜滋滋的微風吹拂得襯衣底下的身心無比舒适,因為邊疆區漁業稽査船“庫拉”号開到葉尼塞河下遊去了,清澈明亮的河水日趨和暖,鲟魚開始向水底礁岩遊動,而那兒利索的捕魚鈎正等待着它們去嬉遊。

    玩吧,傻家夥,玩吧,生活裡一切都是從玩樂起因的!……魚兒會哭泣嗎?誰又能知道呢?它在水裡本是濕的,即使哭泣也看不出,而且它又不會叫喊。

    要是會叫喊的話,整條葉尼塞河,而且何止是葉尼塞河,所有的河流和大海豈不都要吼聲如雷。

    大自然就是會安排,讓天下萬物各得其所:有些東西要出聲吼叫,有些就無聲無息地生老病死。

    可愛的鲟魚在懸鈎間嬉遊,隻消身背後噗啦一聲,就會被丢進麻袋了事!要給孩子們搞牛奶,女兒中學畢業該給她買一雙皮鞋。

    女兒是柯曼多爾心頭的一塊肉。

    她保留下了爸爸臉上一切優點:兩道英姿飒爽的黑眉毛,一頭漆黑的鬈發,一雙銳利的、和父親那樣閃爍着稍帶野性光芒的眼睛,而從母親那裡得來的則是北方的白皙的肌膚、修長的頸項、鮮紅的嘴唇和雍容華貴的步态。

    好啊!女兒——真是好極了!要是她能一輩子待在家裡該多好,但做不到,總會有那麼個野小子把她明搶暗奪了去——這也是同一個大自然的規律。

    這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不是她第一個人如此,也不是她最後一個人如此。

    也許會遇上一個好小夥子做女婿,那時興許能一起下河去打魚,兩相對坐着喝酒。

     多麼美好的天氣, 彌漫在草場中間…… 柯曼多爾一邊随意唱着,思量着,一邊摸索着提起來的鈎索的牽繩,除淨鈎子上的雜物、垃圾。

    在水流和河道的排鈎上真是應有盡有:破布、狗嘴套、皮靴、旅行者的大草帽、女人的短褲衩,不一而足。

    有些事真是想到也害怕:強盜般的漁場稽查員一下子掐住捕魚人的脖子:叫他們氣也沒法喘,喊也沒法喊。

    黑夜裡必須帶着手電去檢查布好的鈎索。

    八月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而鲟魚卻源源地闖來!不用說,好運道來啦。

    突然鈎索上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牽扯着,浮動着。

    鳇魚!已經疲憊不堪,難于動彈,軟弱無力地抽搐着。

    漁夫心都沉下去了。

    雙手勉強把住牽繩。

    他換了一口氣,鼓足力量,拉動捕獲物——鳇魚很衰弱很衰弱了,既是這樣,倒也容易對付。

    要是拉起來費手腳的話,勢必搞出很大的聲響!牽繩已經完全停止扯動了,分量依然很重,但不見動靜。

    這時有個什麼東西浮了上來,但并不掙紮。

    “鳇魚紮死了!死了,咽氣了。

    唉,你啊,唉喲!……”柯曼多爾用手電照了一下:我的爹啊!一具屍體!龇着牙,眼窩是兩個窟窿,鼻子沒有了,不知是給魚、水獺還是麝香鼠吃了……還好他神經比較健全,要不,黑夜裡他一個人在河中央,一準要吓得從船裡跌出去。

    就搞上來這麼一條魚!他就這麼開門得利!他眯縫着眼把這家夥從鈎子上松脫,溺死者重又漂浮而去,“去尋求墳墓和十字架”。

    稱他為“家夥”,好像就沒有埋葬他的義務了,一切要裝得像逢場作戲——不期而然的相逢,從容自如的分手。

    雖說這“家夥”漂走了,但他心裡卻留下了煩亂,他沒有按基督教的方式辦,應該把他埋到土裡才是。

    叫他不痛快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記起了一個迷信的說法:“如果浮屍氽在河上兩腳朝前,那是在尋找做伴的!”他是怎樣漂浮的,是頭朝前還是腳朝前?黑暗裡怎麼看得清!現在隻要稍稍感到鈎索上有點吃重,他的心就會劇跳,兩膝發軟:不要又是個“家夥”?…… 不要愁眉不展,拉達! 不要愁眉不展,拉達! 你的笑容,能叫我滿心喜歡…… “真想得出!”柯曼多爾搖搖頭。

    “哪一個拉達?”但是不管唱歌,也不管怎麼振作精神,他都已經克服不了每當想到那個“家夥”時襲上他心頭的壓抑感。

    “也許該唱點兒什麼定定神,讓心裡痛快痛快?一個好端端的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不管老婆怎樣搜他腰包,掏他口袋,他照樣背着她藏了三個盧布。

    “這婆娘可厲害!真是個瘟神惡煞!在她手裡沒法喝個痛快。

    而像咱們這号人又本性難改!據說,有個村子裡就有一對農民夫妻喝上了勁兒,把什麼東西都弄了個精光:不管是房子,是奶牛,是摩托船,弄得孩子們都到外面去要飯。

    男的買回來一口袋土豆種子,婆娘就把它拿出去賣了五個盧布,帶了一瓶酒回來。

    兩口子把它一起喝掉,男的就動手打老婆,打呀,哭呀!打呀,哭呀!之後夫妻倆好像還抱頭大哭了一陣,真夠動人的!後來兩人都進了戒酒教養所。

    我老婆也用戒酒教養所來吓唬我。

    好厲害,這婆娘,好厲害!她這可是找了個好丈夫,對他惡言惡語!……嗨……你不要愁眉不展,拉達!還是一起幹了這瓶‘桑采大’[2]!”柯曼多爾把牽繩拴在槳架上,走向船頭行李艙,把魚、罐頭,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踢到一旁。

    幹脆對着酒瓶口把“桑采大”直接往嘴裡灌。

    他是個十分講究的漁夫,有杯子,有鍋子,有勺子,樣樣都有。

    但是對着瓶口喝酒比較有好漢氣概,可能也比較下流吧?酒一無阻礙地流下,通達四肢和網絡交錯的血管。

     喝完酒後,重又幹活,精神振作多了,活兒也得心應手。

    說起來酒這東西當然是害人的,但是它又有巨大的力量。

    周圍世界真是豐富多彩!河岸兩旁綠油油的,整個河面陽光燦爛,遠處的輪船和篝火青煙袅袅,海鷗在回旋飛翔。

    這就是喜悅,這就是生活!不,他不理解,并且從來沒法理解城市裡那些孱頭:汽笛聲裡上班下班,吃的東西又千篇一律,什麼都得付錢…… 且慢!這是什麼? 柯曼多爾惴惴不安地伸長了脖子。

    可一點兒沒錯,一隻小艇在疾馳,艇首高高地翹起,激浪向着岸邊湧去。

    小艇隐沒在山岬後面,激起嘩啦嘩啦的波濤,然後停泊在樹林的背陰地帶。

    這就是說,漁場稽查員已經排除了技術故障,又出來執行任務了。

    “啊,瘟神!周圍的一切完全是為了使生活愉快才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