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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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紙用,他覺得那是一種犯罪行為。

     周青臣平時也向他講《論語》、《孟子》,有時也講自己的處世哲學。

    比如,“君子愛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等等。

    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個“君子”。

    海老清也認為自己的掌櫃是個“君子”。

    所以當他給周青臣趕着轎車子時,他有一種自豪感,因為轎車子裡坐的是“君子”,是“讀書人”,是“聖人的門徒”。

     去年分荞麥,海老清對這個“聖人門徒”打了點折扣。

    不過過後,他還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裡邊住,什麼都得要錢,花銷大,他多分點就多分點。

    他是鄉紳,不比自己是下力人。

    三伏天腳上還得穿襪子,鄉紳也不好當。

     這一次搶谷子,着實傷透了海老清的心。

    真是“看破世事驚破膽,傷透人情寒透心”。

    就是這個“聖人門徒”,把他倒在碾盤上的一點谷子也掃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兩個當兵的來唱白臉耍賴。

     “我給你趕車,我給你種地,我給你下雨打傘,我給你走夜路提燈籠,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個黑心的禽獸!”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毀了。

    他心灰意冷,每天悶聲不響。

     聞鶴村的老年農民一個接着一個餓死了。

    初開始,有的還用一副薄皮棺材裝殓起來,到後來死了人都是一領蘆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黃土溝裡。

     海老清漸漸地走不動了,拄根棍挪幾步就要發喘。

    他雙腳腫得鞋子都穿不上了,兩條腿像發面一樣,捺一下一個大坑。

    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就對雁雁說: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腳腫成這樣子,看來是回不了老家了。

    剩那點谷子,以後你自己熬野菜湯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

    反正老天爺要收咱這一方人,在劫者難逃。

    ” 雁雁哭着說:“爹,你怎麼這麼說!我已經給我姐去信了。

     咱們回洛陽,你不要說這些短話。

    你不要緊,你還大聲說話,你要等,要等着我姐來,她會來的。

    ” 海老清說話都直喘粗氣,他說:“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

     ……”歇了好一陣子他又傷心地說:“我對你姐也……太嚴了。

     她有什麼罪?我們本來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沒有罪!你媽也沒有罪!你要告訴她們,我……我都能體諒她們……”他嘤嘤地哭着,幹枯的眼睛裡卻連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了。

     傍晚,雁雁把僅有的一把谷子揀了揀,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

    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時,海老清已經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頭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裡灌了兩勺,米粥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聲喊叫。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連個小油燈也沒有。

    雁雁不知道聽誰說過,人活着心就跳動。

    人斷了氣,心就不跳了。

    她不知道她爹什麼時候要死去。

    她把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裡,等着那個可怕的時刻到來。

     雞子叫頭遍時候,海老清身子動了動。

    雁雁忙喊:“爹!爹! ……” 海老清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我想吃點…… 什麼……” 雁雁忙說:“這有小米粥,我給你熱熱。

    ”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鍋裡,點着一把柴禾熱起來。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熱好,端到海老清的嘴邊時,海老清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

    這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老農民,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六 第二天中午,從伊河西公路上走來一個穿着一身藍布衫褲的年輕姑娘。

    她走進村子,打問着海老清的住址。

    當她聽到雁雁從一間破房裡傳出來的哭聲時,她飛快地闖進這間屋子。

    她是愛愛。

     愛愛一頭撲到海老清的屍體上大哭起來。

    她失聲地喊着: “爹!爹!我來晚了!……我沒有盡心!……我沒有盡孝…… 我的良心……要落一輩子虧欠啊!……爹!爹!你懲罰我吧! ……我無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讓姐姐坐在一條破凳子上,紅着眼說:“爹昨天還念叨你一天,後半夜才咽了氣。

    姐!我一個人在這兒……米沒面淨,我……我實在沒辦法。

    ……”雁雁說着,傷心地哭了起來。

     愛愛說:“你為啥不早點給我捎信?” 雁雁說:“咱爹死活不讓我寫信。

    他說能熬過這兩個月就行了。

    ” 愛愛埋怨說:“你們真是拿着人命當兒戲。

    咱爹是當了一輩子老倔頭,眼看不行了,還這麼倔。

    ……”她說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說:“咱爹臨咽氣前說了,他能原諒你!……他說……他對不起你,對你……太嚴了!你……沒有罪……” 下午,兩個姑娘用一領蘆席卷起海老清的屍體,又用兩條繩子把蘆席兩頭紮緊,愛愛用她帶來的十幾個燒餅,請人在村東黃土溝裡挖了一個墓坑。

    黃昏時候,墓坑挖好了,兩個姑娘把老清屍體擡到一輛小車上,推到了墓地,她們把屍體放進墓道,又把一個鐵犁铧放到墓裡作為記号。

    姐妹倆封好墳墓,并排跪下向墳墓叩了三個頭。

    雁雁号啕大哭着,對着墳墓說: “爹,俺和俺姐走了。

    隻要我們活在人世上,我們一定把你的骨頭起出來,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愛愛和雁雁回洛陽了。

    雁雁的腳也腫了,走不了路,愛愛就用那輛小車推着她上了路。

    聞鶴村那些餓得東倒西歪的人們,看着這兩個姑娘這樣安葬了海老清,還羨慕地歎着氣說: “唉,女孩子也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