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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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裡給他過了兩鬥谷子。

    海老清把半袋谷子背在脊梁上時,他有些傷心。

    這半袋陳谷子就是他的兩頭牲口價錢!一頭驢子和一匹馬,全都裝在這個小布口袋裡了。

    其實這個口袋裡,裝的不單是他的兩頭牲口,還裝着他和他的女兒兩個人的生命。

    他盤算着有這三十斤糧食,父女兩個人一天吃半斤,就能捱過兩個月。

    兩個月以後就到秋天了。

    天還能不下雨? 回到村口,鄭四老漢還在靠着那棵老柿樹坐着。

    海老清喊着說: “老四!燒餅給你捎回來了。

    ” 鄭四沒有吭聲。

    海老清以為他睡着了。

    他把燒餅往他手裡塞時,發現他的手僵冷了!他急忙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試了試,呼吸已經停止了。

    鄭四老漢沒有等到他買回來這個燒餅。

    他嘴裡還咬着一個發澀的小柿子。

     在大的災荒面前,人就是這麼脆弱,脆弱得像紙糊的一樣。

     海老清把燒餅掰了一小塊往他嘴裡塞着,希望他能吃一口,可是老漢的嘴已經永遠不會動了。

    海老清的眼睛潮濕了。

    他把燒餅放在他胸前,又替他把扣子扣好。

    他知道鄭四老漢是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人,臨死應該給他個燒餅帶着。

    …… 四 村東有一盤石磙。

    這是全村公用的碾米磙子。

    傍晚時候,海老清看街上沒有人,就悄悄掂着谷子,和雁雁一起來碾米。

     他把谷子剛攤到碾盤上,從後街走來兩個穿黃衣服當兵的。

     他們朝他喊着: “你是海老清吧?” “是……”海老清的話留在牙縫裡沒有說出來。

     “我是縣保安團的,我姓鄒。

    ”一個鑲着金牙的當兵的說:“周青臣校長借我們團三百斤軍麥,他把這筆軍帳撥給您了。

    他說你這兒存着他兩石小麥租子。

    ”說罷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條子說: “這是他寫的條子。

    ” 海老清認得幾個字。

    他看了看,上邊寫着:“今收到:佃戶海老清交來課子糧三百斤整。

    ”一邊又批着:“交由縣保安團特務連領取。

    ”下邊蓋着“明德堂”堂号的紅印。

    還有周青臣的簽名。

     海老清看了這張條子,雙手顫抖起來。

    他心裡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村子裡那個壞種給東家送了信,說他籴了糧食。

    反正外來戶好欺侮,瓦罐裡有多少米,幾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氣得眼睛直冒金星。

     “這租子我不能交。

    ”海老清斬釘截鐵地說。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鄒的問。

     海老清說:“我欠他租子。

    去年荞麥他分走了一多半。

    今年麥子全旱死了,顆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鄒的說:“我不管那麼多。

    你欠他的糧食,他欠我們的糧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說:“老天爺沒有下雨,地裡沒有打糧食,我用什麼交?” 姓鄒的指着碾盤上的谷子說:“這是什麼?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麥。

    ” 海老清後悔不該把谷子拿來碾米。

    他又央求着說:“老總,咱們沒有話說,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來,他也是讀書人嘛! …” 姓鄒的亮着條子說:“照你說,我們是來騙你的?” “我不敢說你是騙。

    冤有主,債有主。

    你叫我東家來。

    他隻要說句話。

    ” 那個姓鄒的忽然咆哮着說: “你放屁!搓!”他指揮着那個當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盤上搓谷子。

    海老清這時也惱了,他上前一擋說: “誰敢動我這谷子,我就跟他拼!” 說着兩個人撕扯起來。

    那個拿口袋的趁他們撕打,拼命搶着往口袋裡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搶走,急忙跑了過來,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邊都是厚厚的塵土,谷子混攪在塵土中了。

     兩個當兵的看着碾盤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氣得罵着娘,背着十來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們的背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狠狠地用拳頭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說:“爹,你回家去躺一會兒吧,我把這些谷子收拾起來。

    這些谷子拿回淘淘還能吃。

    你不要生氣,他們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歎了口氣,眼淚嘩嘩掉了下來。

    他看着女兒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塵土,揀着塵土裡一顆顆黃色的谷子。

    有兩隻老鴉飛過來了,它們來回飛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個石頭向它們扔去,烏鴉“嘎、嘎!”地叫着飛開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訴海老清,周青臣昨天從城裡回來,也住在村子裡,他藏在他一個堂侄家,沒有露面。

    那兩個當兵的就是他帶來的,他沒有好意思出面。

    不過搶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聽到這個消息,海老清難過起來。

    他給周家扛了三年長工。

     三年來他忠心耿耿為周青臣幹活、喂牲口、看家。

    這裡有一句俗話,叫作“嵩山戴帽,長工睡覺”;還有一種說法是,“白天下雨夜裡晴,氣得地主肚子疼”。

    一般來說,扛長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進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覺。

    海老清不是這樣。

    下雨天。

    他也要找活幹,從不出去串門排閑話。

    到了下雨天,他給周青臣家編笸籮、修簸箕、接套繩、補縫牲口圍脖。

    他從來不讓自己閑一會兒。

    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繩,一根根地接起來,結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車上。

    每逢這個時候,周青臣便向他講“朱子家訓”,什麼“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 海老清聽不大懂。

    不過他從心裡感到一種安慰。

    掌櫃畢竟是書香人家,連接套繩也都在“書”。

    海老清對“書”總是有一種敬畏的心情。

    他聽人說,“書”是聖人創造出來的,連一張破字紙掉在地上,他拾起來總要塞在牆縫裡,他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