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

    我猜,他知道隻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甯日。

    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挂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

    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将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

    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

     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曆曆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絲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後的事。

    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别的東西。

     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

    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

    北邊是外牆,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面站着武裝警衛,還佩着望遠鏡和鎮暴槍。

    大門在北面,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肖申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

    在平常的工作日,肖申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

    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

    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裡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

    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

     東邊是一堵厚牆,牆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牆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

    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

    肖申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

    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

    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閑聊或暗中交易。

    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

     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個星期日。

    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

    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别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

    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

    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

    别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别人香。

    但我不随便聽信别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

    “喂,”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

    ”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

    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

    “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到任何東西。

    ” 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

     “你是怎麼辦到的?”安迪問道。

     “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

    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

    ” 他笑笑。

    “我想麻煩你幫我弄把敲石頭的錘子。

    ”“那是什麼樣子的錘子?你要那種錘子幹什麼?”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底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赢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

     “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隻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隻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緻命的東西。

    ” “你對緻命的東西很過敏嗎?” “是的。

    ” 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弗蘭克·馬左恩(FrankMalzone),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數度赢得美國聯盟金手套獎的著名三壘手。

    都會歎為觀止。

    安迪再以迅速利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

    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幹各的活兒時,還用一隻眼睛瞄着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

    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

    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别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裡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裡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肖申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麼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裡的日子好不好過。

    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

    “應該的。

    我會告訴你這種錘子長什麼樣子,還有我為什麼需要這種錘子。

    石錘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錘子,差不多這麼長。

    ”他的手張開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幹淨的指甲。

    “錘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錘頭。

    我要買錘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

    ” “石頭?”我說。

     “你蹲下來一會兒。

    ”他說。

     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着。

     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後讓塵土從他幹淨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

    最後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餘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

    其中一粒灰暗的小石頭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幹淨了以後,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

    安迪把它擦幹淨後扔給我。

    我接住後,馬上叫出名字。

    “石英,不錯,”他說,“你看,雲母、頁岩、沙質花崗岩。

    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辟這一個山丘蓋監獄時留下來的。

    ”他把石頭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

    “我是個石頭迷。

    至少……以前是。

    我希望能再度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

    ” “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

    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和外面的世界有某種聯系吧。

    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

    “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

    ”他說。

     “你可以把錘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

    ”我評論道。

    “我在這兒沒有敵人。

    ”他靜靜地說。

     “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

    ”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錘子來解決。

    ”“也許你想越獄?在牆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 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

    等到我三個星期後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麼笑了。

     “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着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

    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

    你要怎麼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

    ” 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确實不關我的事。

    我隻負責供應東西,至于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

     “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态度。

    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

    所以,可以這麼說,我從初次見面就很喜歡安迪。

     “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當然我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 “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

    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麼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

    ” “那就十塊錢。

    ”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有十塊錢嗎?” “有。

    ”他平靜地說。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

    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後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

    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内塞,表面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裡面猛掏。

     “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吧?” “我想我應該知道。

    ”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轉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麼了。

    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着嘲諷的幽默。

     “如果你被逮着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

    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啰,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污點。

    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後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煙都甭想我賣給你。

    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顔色瞧瞧。

    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随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後就混不下去了?” “我懂,你不用擔心。

    ”“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于事無補。

    ” 他點點頭走開了。

    三天後,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

    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利落。

    這家夥學得很快。

    我給他弄了一把錘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

    我把錘子藏在我的牢房中一個晚上,這種錘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錘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别想聽電台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并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

     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第二天一早,起床号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錘子藏在香煙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範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

    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錘子塞進上衣裡,此後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錘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錘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

    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

    他又跟那些“姊妹”起沖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

    “多謝你的工具。

    ”他說,說完便走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

    他走了幾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