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練習不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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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跌跌撞撞的寫作者,我永遠在不斷否定着自己,也試過從這裡逃離。

    身陷文字的糾纏從來不是一件樂事,它像長在敏感皮膚上的一塊癬,瘙癢,刺痛,不時提醒你它的存在,而除了将這多餘的部分寫出來,似乎并無良藥。因此寫作者往往不是比别人多了什麼,而是少了什麼,隻能通過這種笨拙的方式聊以填補。

    同時,盡管在經受刺痛的人是你,因無力填補抓耳撓腮的人是你,輾轉反側都找不到入睡姿勢的人是你,你卻必須将自己徹底隐藏,不讓人察覺到這份日常的不安,以确信你筆下的人和事。這無疑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冒險。潦草帶過不足以表達充分,而一旦沉溺過深,因筆下的情節忘乎所以,又動辄露出馬腳,聰慧的讀者一眼明了:看啊,那裡有一隻躲在幕布後面的人的腳。小說中隐匿的叙事者像極了站在舞台側面幕布後的人,他們導演了舞台上的一出出悲喜,卻不能輕易現身謝幕,哪怕隻是不小心露出一隻腳,否則一切徒勞。

    問題的關鍵是哪怕經曆過無數次徒勞,也換不回一次稱心如意。練習隐身的過程如此艱難,讓人不禁懷疑:那借由詩人之手寫成的詩行,究竟是不是上帝的意志?如果是,我是否夠格做一個工具、中介或傳達旨意的人?如此,創作不單單是天賦、靈感、熱情、真誠的簡單疊加,并不能通過犧牲自我、袒露一顆真心就能一蹴而就。我從中體會過最卑微的無能為力。

    即便深知規則,也未必能遵守。明知這裡不好那裡不對,在寫作時也未必能克服。更遑論筆下的世界自有其原則,而你最多隻是觀望者,在一旁眼看着這世界的生命誕生、歡脫、沖撞、萎靡。

    一直以來,我醉心于環境劇烈變動之下的渺小個體,試圖将筆下的世界和日日經受的某種現實連接起來。不知是出于寫作者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務,還是僅僅因為面對不知去向的生命軌迹時按捺不住的好奇,我迫切希望在現實以外的維度為現實找到答案,雖然自認這嘗試如此淺薄、不明就裡。處理和現實的關系這個命題太過宏大。周遭的現實一刻不停地疾速變動,由一己肉身感受到的不安激烈而混沌,難于不咎既往,更難追念未來。因而這一代的寫作者大多雙腳騰空,隻能從單薄得可憐的生活經驗中榨出點汁液。

    年輕的寫作者被迫從故鄉連根拔起,遠離了鄉土的生活經驗,闖入平淡的城市,沒有開闊的自然景觀作為故事的布景,隻能反複寫着架空的人物和瑣事。我也常常因此感到無奈又挫敗。

    為此,我隻有反複練習不寬恕。那些暗藏在微妙的眼神、抽動的嘴角、一聲歎息之中的人性褶皺;期待而後放棄、拿起而後放下、抉擇而後猶豫的微不足道的瞬間——那些時刻就散落在我們的庸常生活之中,不留意便煙消雲散,或隻被當作一樁好笑的陳年舊事。但如果撿拾起來,望向鏡中,便能在破碎的幢幢人影之中看見自己。

    為了在這繁雜錯綜的世事中活下去,我們更習慣于選擇寬恕。寬恕願望未曾實現,時間倉皇流逝;寬恕被輕視或無視,自我放逐;寬恕被打亂的生活節奏,被掩蓋的遙遠童年;寬恕自己成為無所事事、不知所終的成年人。于是變成一個好端端的好人,沒有脾氣也沒有銳氣,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而如果不寬恕呢?抓破那塊惱人的癬,拉緊後台虛掩的幕布,在有限的時間裡榨幹最後一滴汁液,一遍遍望向鏡子,問我是誰,又會生出些什麼?

    這部集子的文章大多寫于二〇一五年至二〇一七年之間。這期間,我從美國加州的大農場回到國内,最終在北京暫時落腳,發現在這片奇幻的土地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生長。隻需要在咖啡館坐上一下午,就能聽到幾千萬的電影投資項目、APP創業計劃、視頻社交平台、母嬰微信公衆号、教育培訓機構、共享經濟……好像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加入狂熱的隊伍當中去,不管這隊伍最終走向哪裡。從年輕人到中年人,都在談論房價、投資和理财,焦慮着哪怕并不存在的焦慮。

    這期間,我一頭紮進不知所終的人潮中,做過出版編輯、文化記者、節目策劃,無論與哪種職業短兵相接,面對焦慮、疑惑、困境,都隻能是繞身而過,而似乎隻有文學,才是穿過困境乃至絕境的路徑。當你投身其中的時候,會實實在在感受到自己正一步一步穿過狹長黑暗的隧道,向遙遠的那一點點亮光,獨自一人跌跌撞撞艱難地行進着。永遠在不斷否定自己,也試過從這裡逃離,但最終還是選擇繼續走下去,甚至不為那一點光亮,就為行走本身。

    如果這姿勢可笑的跋涉能為你帶去一點點安慰,甚或引發哪怕隻有一瞬的共鳴,那就是我莫大的榮幸和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