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關燈
,咬了咬牙:花錢圖個清靜。

     下班的地鐵上,手肘和後背不友好地頂着她,羽絨服底下起了一層虛汗。

    地鐵啟動,尤子努力站穩,兩隻靴子卡在幾雙腳中間。

    等等!剛剛電話裡說的“拆除”是什麼意思?之前樓上的群租房是頂樓,不是當街的門店,怎麼拆?那一年,全市大興街道改造,不僅一口氣拆掉了不少沿街的廣告牌,還拆除了許多做小本買賣的門店。

    家附近的螺蛳粉、西安小吃、格子鋪、食雜店,幾乎一夜之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齊刷刷的嶄新灰黑磚牆,上面刷上簡單直接的宣傳标語。

    有的門店沒有馬上關門,隻在糊好的灰牆上開一扇窄窄的窗,送外賣的人隔着窗子取餐,窗裡頭的偷偷往外面送餐。

    過不久,這些窗也都變成沉默的牆,叫人看了說不出話。

    每次路過這裡,尤子都不住琢磨:用長筷娴熟地挑起螺蛳粉的廣西大媽、親自将肉夾馍遞到她手裡的陝西大叔、食雜店裡嗑着瓜子看球賽的秃頭老頭,不知道還在不在牆後面?不在的話,他們又去了哪裡呢? 從地鐵站回家的路上,吃過飯的老人們牽着狗站在路邊聊天,不必刻意偷聽,尤子就能分辨出老北京人特有的腔調,其中混雜着和驕傲有關的微妙情緒。

    那些人(她喜歡稱他們“那些人”)都是怎麼生活的呢?來京城的這些年,她沒日沒夜地拼命工作,為了被人認可死命撐着,睡覺時夢見錯過上交文件的日期而驚醒,在夜裡十點鐘的地鐵上打過盹,為趕一場場會議磨平了鞋跟。

     她數次從那所和同學約定好的學校門口牌匾底下,從那些争相拍照的人中間穿過,卻已經不記得當年的心情了。

    生活與工作變得含混不清,領導開會時說,要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狀态。

    換一份工作吧?和同在京城打拼的老同學聊了幾次,他們無一不是随叫随到,免費加班,像一塊晝夜燃燒的木炭,被慢慢榨幹。

    她依然被叫錯名字,有時隻被一個“哎”代替。

    隻有發工資時才讓她感覺自己還活着,價值是銀行賬戶上的一串數字,那是她少有的短暫的榮光時刻。

     打破這榮光的是爸爸時不時打來的電話:“年薪能達到多少?你知不知道你吳叔叔家的小軍一年能掙七八十萬?他連大學都沒上,學曆還沒你高呢。

    ”“你什麼時候能搞到北京戶口?什麼時候買房?等你買了房我好去你那裡養老。

    和你媽的關系是一回事,你到時候可别不管我。

    ”爸爸以前說過,從家裡搬走是他最正确的決定,有點像一下子從水裡探出頭,終于免于溺死。

    而她懷念的是小時候的爸爸,他寬厚的肩膀扛起她,在春風裡跑,風筝在天上,線在她手裡,他們不談戶口、房價和未來,隻唱她喜歡的歌。

     連滾帶爬地擠出地鐵,尤子頂着寒冬裡瑟瑟的風,和一對中年夫妻同時進了電梯,兩根手指戳到同一處按鈕。

    喲,你也住十二層!咱鄰居!房子租的吧?看你年紀輕輕的也不像能……男人扯了扯女人的衣角。

     回家了,如果這也算是個家。

     舊樓水管改造的電鑽聲剛停歇,走廊裡裝修工人的煙味便順着門縫鑽進屋,一袋袋水泥壘在走廊的牆角,塗料幹涸後的白末散了一地。

    她像一攤泥一樣癱在床上,被柔軟的床褥包裹着,被子是從老家帶來的,還有那裡的氣息。

    尤子大口吸着,她知道,找不回的終究是找不回了,但不代表要放棄去找。

     打開電視,任憑綜藝節目裡的假笑和肚子的叫聲交相呼應。

    隔壁傳來電視關機的音效聲。

    有鄰居就是好,至少還知道有人生活在你周圍,哪怕他們出現時大多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你,問:“新搬來的?”然後搖着頭,砰地關上房門。

     有鄰居的地方,才叫家吧? 又一年入夏,新小區安靜了很多,蚊子、蟬鳴、男人醉酒的吆喝聲,大約是因為樓層的緣故,都聽不見了。

    尤子的失眠也治好了。

     左鄰右舍都是安家在此的本地人。

    他們曾在電梯裡談起這一帶的房價,紛紛感歎:小區條件不錯,幸虧買得早。

    躲在角落裡的尤子聽得很安心,能和這樣的人做鄰居,說明自己生活得還可以,也就忘了那通電話和男人無神的眼睛。

     早上七點半,尤子照常出門上班。

    防盜門中央,赫然貼着一張沾有茶漬的字條,字迹細密,微微顫抖: “老人睡眠輕,夜裡小點聲,謝謝。

    鄰居。

    ” ---2018年3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