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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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随形,用一輩子捆縛住他。

    他愛她嗎?不想放手,害怕失去,卻不願親近,不想看她随時警覺的眼睛、幹癟的嘴唇,這算愛嗎?他在汪洋裡奮力撲騰,一想到身後的海島永不會消失,他就安心。

    但他更渴望一艘動蕩的漁船,渴望劃槳時上臂凸起的肌肉,渴望從漁船上望見時時更替的風景。

     可憐的人。

     對了,他想起那個發卡了。

    那一晚他沒有出差,不在昆明,他就在城東一家賓館等她。

    心撲通撲通地跳,他才意識到,原來心髒還可以這樣跳動,必須不停地咽唾沫才能不讓它蹦出來。

    短信裡,他說想替她過一次特别的生日,母親過世多年,她一個人漂在外面不容易。

    她回了句“好哇”。

    他發去了地址,隐去了賓館的名字,那太露骨了。

    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生日歌,深夜十一點,他倆坐在床邊。

     “今天怎麼過的?”他蜷起腿,扯了扯發皺的褲腳,上面有根線頭,他捏起來,在手指肚間來回揉搓。

     “沒……沒怎麼過,我其實……不太過生日。

    ”她沒看他。

    她化了淡妝,淡粉色的眼影不均勻地鋪在眼皮上,這會兒正試圖咬下嘴唇上的死皮。

     “哦。

    ”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培訓課上學到的開場白都失效了,沒有一句适用于這個場合。

    他得在最短的時間内學會遣詞造句,别毀掉這個夜晚。

     “川總,你老婆是怎樣一個人?” 他從沒在她面前談起過方小娟,他希望她和自己一樣,必要時忘記這個人的存在。

    但此刻他不知道怎麼拒絕,用輕蔑的語氣談起自己的老婆,再和她來一場魚水之歡?似乎不符合邏輯。

     “婚姻是另一回事,你不懂。

    ”他找不出别的措辭,指節按得嘎嘣直響,指肚慘白。

     她不說話。

     “在婚姻面前,你不是你,或者這麼說吧,你經常分不清哪個是你,哪個不是你。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但我爸媽就很幸福啊。

    我媽臨走前,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照顧好我爸。

    她沒說别的,一句也沒有。

    一個女人活一輩子,我以為她會說些别的。

    ”她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

    他生怕她會哭,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但她分明在笑。

     “家庭和家庭不一樣。

    我爸媽從來不講話,我都懷疑他倆認不認識。

    我妹說,他倆也好過,她看見過他們——”他停下來。

     “你有妹妹?怎麼沒聽你說過?”年輕女孩的關注點讓人驚奇。

     “有,比你大三歲,和你一樣皮。

    ”他像在和别人評價自己的女兒。

    要是有酒就好了,來時他慌亂中忘了買。

    他起身打開電視,音樂聲有點刺耳,他先是調低了幾格,又調到最大。

     “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隻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我有我心底故事,親手寫上每段得失樂與悲與夢兒……”上大學那陣子,這首歌還流行過。

    他失戀了,同學唱給他聽,他借着酒勁兒号啕大哭。

    年輕時的傷多容易痊愈呀,酒醒了就煙消雲散。

    他站在電視前,用腳尖打着節拍,有種想哭的沖動。

     “縱有創傷不退避,夢想有日達成找到心底夢想的世界,終可見。

    ”孫蘇陽在唱。

    她居然聽過這麼老的歌。

    他看到她在哭,瘦削的肩膀上下聳動着,像林間覓食的小松鼠。

    他從背後抱緊她,緊到能感受到心跳,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他隻想讓時間停止。

     她等他松弛下來,從他懷裡移開,看上去心事重重。

    後來她理了理頭發,離開了。

    他癱倒在沙發上,盯着電視機,幽靈一樣過了一整夜。

    清晨,天還沒有亮,他從地毯上撿起那個發卡,揣進襯衫兜裡。

    他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但不想丢下她遺落的任何物件,包括她的發卡、眼淚、呼吸。

    他從未如此細膩地感知過另一個人的存在,在一間仿佛沒有人住過的酒店房間。

     何川揉了揉眼睛,緩過神。

    他看見方小娟半張着嘴,好像在等待什麼。

    他彎腰撿起手機,說:“明天我再買一個新的給你。

    ”他還想說“對不起”,像安撫一頭受了驚的小鹿那樣攬她入懷。

     在他積攢足夠的力氣走過去之前,她轉身走開了。

     電話打來時,何川正在廚房收拾一條魚,滿手血腥。

    他歪歪頭,試圖從方小娟手裡接過手機,母親在哭喊,魚摔在砧闆上。

    他奔去醫院。

    消毒水,酒精,手術推車,氧氣管,儀器刺耳的嘀嗒聲,醫生在說話,母親在哭,方小娟瘦小的身影在走廊裡趔趄着奔跑。

     爸,您放心,我們會給您生個孫子。

    他聽見她在許諾,像對着空氣說話一般。

    母親暈倒了。

    他去攙扶,卻雙腿發軟扶不起來。

    眼前是一層讓人窒息的白色,除了幢幢人影,什麼都看不分明。

     他跪下去,頭磕在走廊的瓷磚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為了不曾見過孫子的父親?為了他撒過的荒謬的謊?為了一段破敗的婚姻?為了孫蘇陽?為了方小娟? 他隻想跪下去,把頭深埋進手臂。

     “還有多長時間?”她問醫生,又轉過身對他說:“一年,我們還來得及。

    ”她神色凄惶而笃定。

    他将她攬進懷裡,像安撫一頭受了驚的小鹿。

     他們白天在醫院看護,她辭掉工作,臨走前甚至沒有來得及和徐大夫道别。

    他不再糾纏于别的感情。

    他們夜夜輪番努力着,不知道努力給誰看。

     時隔多年,何川和方小娟都忘不了那天,他們莊重地去了醫院,懷裡抱着出生不久的兒子。

    他們來到加護病房,雙眼緊閉的父親正躺在那裡。

    他倆向前一步,将嬰兒放在父親的臂彎裡。

    那天陽光好極了,喜鵲在病房窗外鳴啭雀躍,初秋的樹葉比盛夏時節還綠意濃郁。

     嘀聲漫長,一條綠線平平滑過。

     老人懷裡,男孩放聲大哭,比所有人哭得都用力。

     ---2018年6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