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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還誰關心西夏文。

    除了西夏文,我還記得隔壁李先生那間房子老是煙霧彌漫,李先生的臉色老是那麼黃,好像得了黃疸病;李先生對我很兇。

    後來我才知道,過去李先生最煩有人不打招呼就到他那裡串門。

    但是後來我專到他那裡去串門,因為他反正沒膽子把我吃了。

    所謂串門,就是沒有事,跑到别人家裡去坐着。

    但是那一天我去找李先生可不是沒事,而是要告訴他,有人請他翻譯些文件。

    沒有稿,隻有千字三毛錢的煙茶錢。

    李先生聽了很高興,馬上就跑去了。

    在大天白日下騎着他那輛古怪車子,身穿着一件再生毛料的古怪衣服(那種料子和麻袋片是一樣的),闖到那個原來是大學,當時叫留守處,而且人人認識他的地方去,并不是李先生的一慣作風。

    這是因為那個院子裡現在沒有幾個人。

    人多時,李先生總是天黑後才去的。

    這說明李先生雖然窮困潦倒,依然很面嫩。

     我和李先生熟,除了過去在一個院裡住過幾年鄰居,還因為不住鄰居後,他還是老找我給他修收音機。

    李先生有一台裡加牌的收音機,那收音機有小櫃那麼大,非常氣派。

    這說明李先生并不是一慣窮困潦倒,還有過有能買起收音機的時候。

    這家夥晚上睡不着覺,想聽聽俄語台,但是聽不清,就鼓搗他的收音機,胡亂修改線路。

    直到那收音機慘叫幾聲再也不響了,他才安心睡覺。

    李先生會那一點三腳貓的無線電,正好能把響的收音機修到不響。

    我去給他修收音機時,先要把他自己加上的放大全拆掉。

    同時還告誡他說,别隻想着加放大,這不解決問題。

    還要想到有幹擾:國家留着你的收音機,可不是讓你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李先生說,是,是。

    我不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隻聽外語。

    但是國家不相信李先生隻聽外語,還以為他要聽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還是要給他幹擾掉。

    李先生又不相信收音機聽不清是因為有幹擾,老以為是靈敏度不夠,就老往裡面加放大。

    他的手還沒有我的腳靈巧,一加就把收音機加死了。

    然後他就找我來修。

    這件事循環往複,周而複始。

    直到鄰居揭發李先生偷聽敵台,居委會把他的收音機拿走了方才告結束。

    我去找他那回,他剛剛失去了收音機。

    李先生見了我就說這件事,同時愁眉苦臉。

    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省得再找我修。

    我這樣安慰過以後,他好像更傷心了。

    這件事證明了一個道理:薩特先生說得很對,他人是你的地獄。

    我是李先生的地獄。

    李先生也是我的地獄:被他捅過的收音機就像個馬蜂窩,焊過的線頭就像些包錫紙的巧克力球。

    修完了他那個鬼東西,感覺就像吃了憶苦飯,不單腸胃受,而且拉不出屎。

     李先生走了以後,我在他那間小房子裡還呆了好久,把他那一罐狗屁煙倒到了桌面上,把裡面的死蒼蠅、掃帚苗都挑了出來,然後又裝了回去。

    我看了半天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個數那些字的筆劃。

    後來我從上面撕了一條紙,卷了一根煙,就替他鎖上門,回來了。

    時隔二十年,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我幹了哪些事。

    但是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幹那些事。

    大概這就叫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