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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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幾乎下了整整一天。

    倫敦的夜幕緩緩垂下,但在上個世紀末的這個聖誕夜,商店的玻璃櫥窗卻燈亮如晝,在夜色中,仿佛是魔法森林中躍動的點點燭光。

    店主們紛紛發揮聰明才智,競相展現着自己的商品。

    人們的熱情幾乎能夠融化周遭的嚴寒,四處都是一派狂歡的景象,美酒佳肴更是暖人心脾。

     但是,離市中心越遠,燈光便越暗淡,那裡的房屋猶如陰森可怖的密林。

    在那裡,沒有精心布置、明亮如許的商店櫥窗,有的隻是街角幾盞晦暗的煤氣燈,還有些在斑駁的黑夜中無力地搖曳的可憐火柴。

    這裡的路人也不再歡欣鼓舞、滿面春風,在這些肮髒的街區裡,面對冰冷與苦難,每個人都憔悴不堪,神情呆滞,一副看破塵世的模樣,步态總是鬼鬼祟祟、躊躇不前、憂心忡忡,那是因為深夜仍在這些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徘徊,即便是在平安夜,這也不是個好兆頭。

     查爾斯·葛德利老頭住在附近的一家小店裡,小店位于一條十分髒亂的斷頭巷子的盡頭。

    其實,葛德利老頭并不算太老。

    他年近花甲,卻有着強健的體魄,令人望而生畏,即便是膽大包天的匪盜想将他圍堵在街角打劫,都要三思而後行。

    若是他們看到葛德利那對冷若冰霜的灰色小眼睛中滲滿敵意,恐怕登時便逃之夭夭。

    他那冷酷得幾乎喪失人性的凝視,令他看起來既沒有朝氣,也沒有溫度。

     此外,雖然查爾斯·葛德利的家看上去十分寒酸,可他其實并不貧窮。

    事實上,他是個非常富有的人。

    隻不過在這個街區,他并不引人注目。

    人們都認為他隻是擁有附近的一間破屋,為人十分斤斤計較,癡迷于算賬。

    因為那些大着膽子闖進他住的死胡同裡的人,總是看到他正彎着腰,在自己小窩的大窗戶後面翻閱賬目。

    他的屋子相當寬敞,卻塞滿了賬本。

     他的賬本無處不在。

    賬本、文件夾、各種各樣的文件将書架堆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斷裂,架子上放不下的則暫時摞在客廳的四個角落裡,或是裝在紙箱裡。

    對于外行人來說,那是一堆理不清的文件,葛德利卻總能快速找到數額最小的發票,甚至是最無足輕重的債務人的地址。

    他總是不遺餘力地追蹤着他們。

     查爾斯·葛德利在生意上一絲不苟、不講情面。

    他獨自一人白手起家,将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賺錢中去,甚至放棄了安逸的生活,這間簡陋的辦公室年久失修,室内潮濕而冰冷,但葛德利竟連取暖的木材和炭火也不舍得買。

    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是他唯一允許自己揮霍的時候——至少在他看來已經是揮霍了,因為他下血本買了一棵冷杉樹,用彩色的包裝紙裝飾。

    用花環裝飾對他來說實在太昂貴了。

    他往壁爐裡塞了幾塊柴火,打開一瓶雪利酒,坐在爐火邊追憶往事。

     通常情況下,他的好友西克特會同他一起。

    也許說“好友”有些誇張,但在這樣的語境下是合适的。

    因為對于這位富商而言,友誼的概念實在太過模糊與抽象。

    簡單來說,葛德利認為他是自己的主要合夥人,很欣賞他的專業素養、準确判斷和邏輯思維。

    此外,他也很難再找到第二個夥伴陪他一同慶賀聖誕日。

    那天晚上,他一反常态地思緒萬千,陷入懷念與感傷,心裡想着:“情感與事業通常是不能共存的。

    ” 查爾斯·葛德利舒适地躺在扶手椅上,手中端着的雪利酒被壁爐的火烤得暖烘烘的,他突感回憶如遠處的巨浪般襲來,将他淹沒其中。

    這些回憶幾乎可以溯至最遙遠的年代,因為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内心最柔軟、敏感的地方已經太久太久未被觸及。

    他在回憶中看到自己還是個孩子時的模樣,看到早逝的母親那張模糊的面龐,旁邊那張更為清晰的面容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她是唯一曾經令他動情的人,他甚至猶豫了良久,才選擇走上那條他強加給自己的路。

     這是一段奇怪的記憶,既冷若冰霜又熾熱似火,總是讓他感到不安,他一直無法将這段記憶從靈魂中諱莫如深的禁區裡驅逐出去。

    當他被這種不愉快的想法折磨的時候,他也感到了孤獨的煎熬。

    冰冷的手控制了他的心,查爾斯·葛德利開始懷疑。

    他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生活,懷疑自己選擇的道路,懷疑一切。

    就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了壁爐中的火苗散發出來的溫暖,但無論他在其中怎麼燃燒柴火,壁爐總是不夠熱,也無法給他帶來真正屬于家庭的那份寬慰。

     這些混亂的思緒在商人葛德利的腦海中相互碰撞,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他直起身子,豎起耳朵,聽見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巷子裡傳來,離他的居所越來越近。

    毫無疑問,這是沖着他來的,畢竟他是這條死胡同的唯一居民。

    可來人究竟是誰呢?也許是他的朋友西克特吧。

    但他又為什麼跑得如此着急? 他正思索着,腳步聲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猛烈的敲門聲,他聽見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懇求道:“請您行行好,把門打開吧!您快開開門吧!再不開門我就完了!” 葛德利皺起了眉頭,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走向門口,外面的求救聲越來越大。

     他站在屋内,手正握着門把,卻還是略顯遲疑地低聲道:“誰在外面?” “如果您再不立刻開門,就會有人死在外面!我求求您了,不知名的好心人,不要讓我留在外面……我不想和‘他’待一起……” 這位生性多疑的富商最終還是心軟了。

    他打開門,發現門前正立着一位年輕的金發女孩,她蓬頭垢面,一臉驚慌。

    這個看上去不到十六歲的女孩衣衫褴褛,單肩背着一個打滿補丁的帆布包,和她當成外套穿的那塊破布一樣。

    女孩身材單薄,臉頰凹陷,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盯着人時,總讓人想起受驚的小鹿。

     她冰冷的手顫抖着搭在他的手腕上,呻吟道:“謝天謝地!” 葛德利暴躁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在跟蹤我……” “他?他是誰?我可沒有看見任何人!” 陌生女孩轉過身去,細細打量這條被雪覆蓋着的寂靜小巷,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我知道,‘他’并不是時時都能看見的……但是先生,請您讓我進去吧……” 女孩那懇切的語調與眼神令葛德利十分猶豫,他仍未從震驚中走出來。

    他剛把她請進家裡,她就立刻要求他把門緊緊反鎖并插上插銷。

    他十分淡定地照她的話做了,可她仍然又驚又恐。

     她一邊焦急地環顧四周一切可能成為出口的地方,一邊不疊道:“把一切能進出的地方都關了!都鎖了!我的天哪!百葉窗?您确定您關好了嗎?” 葛德利盡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煩,回答道:“是的,我每天晚上都會關百葉窗的。

    現在,請您先冷靜一點。

    ” “那這裡呢?窗簾後面是什麼?是門嗎?通向院子還是公寓的其他房間?” 葛德利走到她說的地方,拉開兩片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