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控制

關燈
物。

    作為現代版道林·格雷的自畫像,他的作品就是容納他全部缺陷的容器,使現實的他得以回歸到生命本原的單純、平和與潔淨。

     這個我愛着的人,他怎麼可能是邪惡的呢?是他,讓我不再是那個在餐廳中孤獨地等待父親的小女孩。

    是他,讓我終于找到了存在的價值。

     缺失感,那種對愛的缺失感使人不惜飲鸩以止渴,正如瘾君子不會計較别人給的毒品品質,不顧一切地将其注入體内,并确信它可以給自己帶來愉悅。

    帶着釋然、感激與幸福。

     我們的關系剛開始的時候,是靠寫信交流的,我天真地告訴自己,就像《危險的關系》[法國作家拉克洛創作的長篇書信體小說,講述愛情的遊戲,以及對異性的誘惑與追逐。

    下文提到的瓦爾蒙子爵與都爾維爾夫人便出自本書。

    ]裡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人那樣。

    G一開始便鼓勵我采用這種溝通方式,毫無疑問,這首先是和他作家的身份有關,但同時,當然也是出于謹慎,為了保護我們的愛不受旁人的偷聽與窺視。

    我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便,相比于口頭交流,文字表達對我來說更加令我感到自在。

    我和班上同學們的相處十分拘謹,不敢在公開場合講話、做演講,無法參與任何需要将自己暴露于觀衆的目光之下的戲劇或藝術活動。

    那時候還沒有網絡和手機。

    而電話,是毫無詩意的粗俗之物,隻會引起G的反感。

    于是,我把一摞令人臉紅心跳的求愛信都小心地存放在一個舊紙箱裡,并精心地系上綢帶。

    那些都是他每次出遠門或是我們好幾天不能見面時給我寄的。

    我知道他也仔細地收藏着我給他寫的信。

    但是,我在讀他的某幾本書的時候(還不是最淫穢的那些),才發覺我遠遠不是他用書信傾吐情感的唯一對象。

     特别是在其中兩本書裡,G講述了他和一群年輕女孩們狂亂的愛情故事,他似乎無法拒絕她們的求歡。

    這些情人都很黏人,他也十分樂在其中,無法自拔,很快就不得不铤而走險,通過一個接一個愈發無恥的謊言,才得以在一天之内,滿足兩位、三位,有時候甚至是四位情人的歡愛要求。

     在書中,G毫不避諱地展示他征戰情場時收獲的書信,每一封都出奇地相似,無論是風格,還是熱切的語調,甚至是所用的詞彙。

    這些信雖是不同年代所寫,卻構成了一個統一的文本,就好像所有這些女孩的叙述彙聚成了一個虛無缥缈的理想少女形象。

    每一封信都是對他們愛情的見證,這愛情如同愛洛伊絲與阿伯拉爾[法國曆史人物,阿伯拉爾是中世紀一位神學學者,愛洛伊絲為其學生,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教會所不容的凄美愛情故事。

    ]的一樣聖潔,又和瓦爾蒙子爵與都爾維爾夫人的一樣充滿肉欲的激情。

    這些信讀上去仿佛出自另一個時代沉迷愛情的戀人們之手,天真又過時。

    這不像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女孩會說的話,而是情書文學中通用且流傳已久的用詞。

    G将它們潛移默化地灌輸給我們,灌輸到我們的語言之中。

    他剝奪了我們自己的叙述。

     我的信和這些相比并沒有什麼不同。

    所有十四到十八歲之間有點“文學素養”的小女孩不都是這麼寫作嗎?又或者因為看過G的幾本書,我也受到了這些情書如出一轍的風格的影響?我更傾向于相信是某種無形的“規律”讓我本能地這麼寫。

     事後回想,我才明白,這就是一場騙局:以同樣的戀物般的激情,如法炮制一本又一本以花季少女作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這幫助G建立起了一個魅力十足的形象。

    更危險的是,這些情書,也為他逃脫人們所謂的惡魔稱号提供了擔保。

    所有這些所謂愛的宣言不僅清楚地證明他是被愛的,而且更厲害的是,還證明了他也懂得,是的,如何愛人。

    這個虛僞的把戲不僅唬住了他的年輕情人們,還騙過了他的讀者。

    我終于明白他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後就開始給我瘋狂寫信的真實意圖。

    對G來說,和少女的戀愛便是一種寫作,也是權威,他所施加的精神控制,讓女孩們以書面形式證實了她們得到了滿足。

    一封情書便是一個愛的印記,收信人感到自己有義務回複,而如果這封信的措辭熱情洋溢,她就需要以同樣熱烈的情緒來回應。

    在這種無聲的命令之下,女孩會覺得自己必須要讓G相信自己很滿意,萬一有警察突然上門,這段關系也是毫無疑問經過她同意的。

    當然,他在親熱這方面很是得心應手,甚至稱得上是大師。

    證據便是他讓我們體會到的那前所未有的愉悅的高潮! 對于在他的床上失去處子之身的少女們而言,她們尚沒有遇見其他可以比較的對象,來自她們的愛的宣言自然也是可笑的。

     可惜了那些會為他的作品而狂熱的讀者們。

     出于财務需要,G會嚴格地按照一年一本的節奏出書。

    他會花上幾周的時間寫我們,寫我們的愛情故事,寫他所謂的“救贖”:一本取材于我們的相遇的小說,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對這場“太陽般燦爛”的愛情,對他因一名有着美麗眼眸的十四歲少女而從放蕩的生活中“重生”的偉大見證。

    多麼浪漫的題材啊!唐璜[西班牙民間傳說中的人物,周旋于衆多女性之間,在文藝作品中常用作情聖的代名詞。

    ]克服了對性的狂熱,下定決心不再受欲念驅使,發誓要改過自新,于是寬恕和丘比特之箭同時降臨。

     他快樂、興奮而專注地将記錄在一本Moleskine黑色筆記本上的想法用打字機整理出來。

    他告訴我說,這個本子和海明威用的是同款。

    他還是嚴禁我讀他的那些私人日記和文學手稿。

    但自從G開始寫這部小說,現實就發生了變化:漸漸地,我從他文學創作的缪斯變成了他筆下的虛構人物。

     G臉色陰沉,神情凝重,一點不像平時的他。

    我們約在平時常去的一家咖啡廳見面,就在盧森堡公園對面。

    當我問何事令他如此困擾時,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對我說了實話。

    他上午收到了未成年人偵訊所[未成年人偵訊所(LaBrigadedesMineurs)隸屬于法國各地區司法警察機構,負責打擊任何侵害未成年人的犯罪行為以及對兒童和青少年進行保護。

    ]的傳喚,因為對方接到了一封有關他的匿名舉報信。

    看來并不是隻有我們才鐘情于寫信這種通訊方式。

     G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将我所有的信、照片(或許還有别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