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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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道德層面上,指出于個人的自由意願而完全承諾接受或完成某件事情。

    法律層面上,指由父母或監護人給予的結婚許可。

     ——《法語語言寶典》
一天晚上,母親硬是将我拉去了一場不少文化圈名人受邀出席的晚宴。

    一開始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對我來說,和她那些朋友共處時不自在的程度不亞于和我的同班同學們一起,而我正愈發疏遠後者。

    十三歲的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厭世者。

    母親卻堅持要我同去,恩威并施,說我不應該獨自耗在書堆裡,再說了,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會對我做什麼,為什麼我會不想見他們。

    最終我還是妥協了。

     餐桌上,那個人坐在我四十五度角的方位,儀表堂堂。

    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紀,頭頂雖然全秃了,但因為精心打理過而頗有僧侶的氣質。

    他的目光不停地打探着我的一舉一動,當我終于鼓起勇氣轉身面對他的時候,他朝着我露出微笑,我下意識地将它誤認成父親般的微笑,因為這笑容既像男人看女人又像父親看女兒,而後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

    這個男人才思敏捷,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引經據典,我很快就意識到,他是一位作家,非常懂得如何迷住他的觀衆,并且對上流晚宴的那一套加密的規則了如指掌。

    他每一次開口,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但他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含着笑,又讓人好奇。

    從來沒有任何男人用這種目光看過我。

     我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名字,那聽起來像斯拉夫人的讀音立即激起了我的興趣。

    雖然這僅僅是個巧合,但我的姓氏和四分之一血統都來自孕育了卡夫卡的波西米亞,而我最近恰好對他的《變形記》特别着迷;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在處于青春期的我看來,它代表了文學世界的巅峰之作。

    一個俄文姓氏,一副佛教徒似的瘦削外表,再配上超乎尋常的藍眼睛,他簡直不能更吸引我了。

     往常陪母親出席這些晚宴時,我習慣待在隔壁的屋子裡打瞌睡,迷迷糊糊地聽着他們高談闊論,看似心不在焉,實際上耳朵卻比誰都尖。

    這天晚上,我吃完主菜就溜到餐廳正對着的小客廳裡看起了帶來的書,而對面奶酪正在上桌(菜一盤接着一盤,時有間隔但仍源源不斷)。

    不過,我隻是機械地翻着書頁,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因為我能感受到坐在房間另一端的G的目光時不時掃過我的面龐。

    他說話時氣息會微微擦着前颚,他的嗓音既不十分陽剛,也沒有陰柔之氣,在我聽來格外迷人,好像有一種魔力。

    每一次聲調的變化,每一個詞語的傾吐,都好似是為了我,難道隻有我有這種感覺嗎? 這個男人仿佛無處不在。

     到離開的時候了。

    我這一刻的暗自憧憬與忐忑,以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他人渴望着的這種不安,也很快便要結束。

    幾分鐘後,我們将會互相告别,我也再不會聽人談論起他。

    但當我穿外套的時候,我看見母親正嬌媚地和這位魅力十足的G說着什麼,後者看上去也十分享受。

    我沒有走過去。

    沒錯,我怎麼會幻想這個男人對我——一個平平無奇,像癞蛤蟆那樣令人生厭的小姑娘感興趣呢?G和母親又聊了一會兒,她笑起來,似乎對于他的殷勤很受用,突然,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傳來: “寶貝,你過來,我們先把米歇爾送走,然後再和G一道回去,他住得離我們家不遠。

    ” 上了車,G坐在了我的旁邊,我們都坐在後座。

    一種奇妙的磁場在我們之間流動。

    他的手臂抵着我的,眼睛也盯住我,嘴角還挂着一絲捕獵者的微笑,像一隻金色的巨型猛獸。

    任何話語在此時都顯得有些多餘。

     那天晚上,我帶去晚宴并在小客廳裡讀的那本書,是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台》,很久之後我才注意到這其中的文字遊戲——書名和我即将參與的一場人間喜劇不謀而合:“少女的成長”。

    [在法語中,《歐也妮·葛朗台》(EugénieGrandet)與“少女的成長”(L'ingénuegrandit)拼寫近似。

    ] 那之後不到一周,我就急急地趕去了書店。

    我想買一本G的書,但讓我詫異的是,書店老闆建議我不要買之前随手拿的那本,而是給我推薦了他的另一本書。

    “這本會更适合你。

    ”他含義暧昧地說。

    書店四周的牆壁上挂着一圈同樣大小的畫像,上面都是如今最出名的作家,而G的黑白畫像在其中尤為醒目。

    我翻開書的第一頁,然後驚訝于這(又一次的)巧合,上面的第一句話——不是第二句,也不是第三句,就是第一句,全文開篇的這一句,讓無數作家絞盡腦汁的開篇之句——就是以我的生日開始的,連出生年份都一樣:“1972年3月16日,星期四,盧森堡火車站的時鐘顯示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預示一切呢!深受感動的我抱着這本珍貴的書離開了書店,我将它緊緊地貼在心口,好像這是一份來自命運的禮物。

     接下來的兩天,我如饑似渴地讀着這部小說,裡面雖然沒有任何露骨的描述(書店老闆的選擇很明智),卻坦白地指出,相比于同齡女性,叙述者更容易被少女的美打動。

    我胡思亂想着自己何其榮幸結識了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學家,他還如此富有魅力(實際上隻是他看我時的眼神讓我心跳不已),然後漸漸地,我變了。

    我仔細地看着鏡子裡的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漂亮了一點。

    那個讓我連商店櫥窗上的倒影都不敢直視的醜女孩消失了。

    當一個男人,尤其還是一個“作家”願意傾目于我,我又如何不會感到受寵若驚呢?自兒時起,書籍對我來說既是兄弟姐妹,又是同伴,更是精神導師和朋友。

    正是由于這種對“作家”身份的盲目崇拜,彼時的我将這個男人和他藝術家的身份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每天,我都負責把郵件拿回家。

    一天放學後,女門衛将今天的郵件交給我。

    在一堆公文信封裡我看到了用藍綠色墨水寫的我的名字和地址,筆迹圓潤清晰,微微有些左傾,朝上揚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飛起來似的。

    信封背面是用同樣的青藍色寫下的G的名字與姓氏縮寫。

     信的字裡行間流露出一連串對我的贊美,這樣的信件之後還有很多。

    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是,G是用“您”來稱呼我的,好像我是個成年人一樣。

    生平第一次,我身邊有除了學校老師之外的人,對我用“您”這個尊稱,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自尊心,同時也将我一下子置于與他平等的位置上。

    起初,我不敢回信。

    但G不是一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有時候他甚至一天會給我寫上兩封信。

    于是我早晚都會去門衛那裡一趟,以防母親無意間看到這些信。

    我把這些信時刻帶在身上,悄悄地珍藏着,并且避免同任何人談起此事。

    然而,經不住他次次請求,我終于鼓起勇氣,寫了一封規矩又疏離的回信,但到底還是回複了。

    我剛剛過完十四歲生日,而他都快五十了。

    能有什麼呢? 見我上鈎,G一分鐘也不願多等,立馬行動了起來。

    他開始在街上尋找我的身影,對我所在的街區密切關注,試圖制造出一場偶遇,而這确實也很快就發生了。

    我們簡單交談了幾句,分開時,愛情已經徹底沖昏了我的頭腦。

    我開始習慣了他随時都有可能出現這一事實,他無形的存在陪伴着我上學、放學、去超市采購、和同學一起散步。

    某一天,他寫信約我見面。

    電話還是太危險了,他如此寫道,可能會碰到我母親接聽。

     我們約在聖米歇爾廣場,他要我在27路公交車站台前等他。

    我準時到了,内心緊張而激動,我有預感自己正在做一件嚴重的越矩之事。

    我以為我們是要在附近找個地方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了解彼此。

    但他前腳剛到,就對我說他更希望邀請我去他家裡“享用下午茶”。

    他在一家價格不菲的餐廳買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