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的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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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weltalone Inaworldofmoan, Andmysoulwasastagnanttide, ---EdgarAllanPoe. 我獨自寓居在 呻吟的世界上, 我的靈魂是污濁的潮水。

     ---愛倫·坡[愛倫·坡(1809—1849),美國作家,文藝評論家。

    所寫小說,設想怪誕,情節離奇。

    他提倡藝術至上,對歐洲頹廢派的影響很大。

    ]
現在,那所房子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那時,正是他的那兩隻狗漸趨順和的當兒——它們曾非常興奮地踢起沙土,在主人的身前身後時而跳躍着,時而親昵地糾纏一下;而這時候它們正開始安靜下來,齊頭并進地跟在主人的身後慢慢而行。

     當道路在一處高高的樹叢下拐了一個大彎的時候,他們的帶路人——一個紅發的胖女人說道: “啊,總算到了!” 她的一隻手捏了一條髒手帕,擦着從太陽曬黑了的前額上淌下來的汗水,另一隻手指着他們要去的目的地。

    順着胖女人那粗大如男性似的手指頭望去,隻見前方露出了一座小茅屋的屋頂,它坐落在濃郁得發黑的深綠色間。

    迎着令人目眩、閃爍不定的夏日的晨光,深灰色的茅屋呈現着一種端莊而穩重的氣氛。

     這是他第一眼看到他們這個家時的情況。

    這時候,他和他的妻子把各自在茅草屋頂上遊弋的目光移至對方的臉上,互相望着,用眼睛交談起來: “一見之下,我就覺得這房子很不錯。

    ”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 他凝視着那所茅屋朝前走去,心裡總感到自己在很久之前曾經看到過這茅屋,不知是在夢裡見到的呢,還是在幻想中見到的?也可能是從疾馳着的火車車窗内望見的。

    實際上,以這種茅屋為中心的視野真是無處不有——那種側影原是極平常的農舍風貌,而這種風貌眼下很使他神往,因為他現在正憧憬着這樣的地方。

    他之所以要選這種地方安家住下來,道理也就在這裡。

     這裡已經是廣闊的武藏野[武藏野是關東平原的南部原野。

    在東京的西北部。

    ]的南邊盡頭了,地勢将由此漸漸轉入山丘地帶——也就是說,這裡是具有山鄉餘韻的尾聲部分;眼前的這些小山丘像起伏的波浪,擔當起打入大草原的先鋒來;極目望去,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山丘,一條平坦的街道在這種山丘構成的劣等風景區裡由東向西穿行而過;另一條街道由北向南伸去,道旁一帶,是一個綠草萋萋的村落,排列着一些簡陋的茅草屋屋頂。

    這兒靠近T、Y、H三個大城市,相距都隻有二三十公裡,打個比喻,就像在三股猛烈的旋風間造成的真空地帶,這裡成了世外桃源,被世人忘卻,被文明沖刷,孤單單地存在着。

     他最初發現自己面對這樣的環境而感到無限歡樂、感到心情出奇舒暢的那一次,乃是在這年歲暮時節的某一天。

    當他知悉在這種地方有着一個如此偏僻的鄉村,不禁吃了一驚。

    而且,這一帶甯靜的氣氛也使他感到十分新鮮。

     他出生在遙遠的南方,是在一個半島的尖端[可能是指作者的出生地——紀伊半島的新宮。

    ]。

    那裡的海岸犬牙交錯,岸外是洶湧的大海,岸内是險峻的山崖。

    在相當于半島尖端的胸次部位,有一個小小的街鎮,這裡居有低微卻很聰明的人們。

    一條湍急的大河從街鎮旁流過,浮在河上的長長的木排,你撞我推地向咆哮着的大海競向奔去。

    故鄉的這種令人銷魂的景緻多為典型的戲劇景象。

    相比之下,眼前這有着綿亘的山丘、天空、雜木樹林、田地和雲雀的鄉村,就像是一首小小的散文詩。

    如果說前者的天然景物是他的嚴峻的父親,那麼後者就是他的慈愛的母親。

     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個“回頭的浪子”[此語原出自《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寫父親見兒子揮霍光财産後知錯回家,不禁欣喜無比。

    ],他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大都會中心,心裡早就渴望着能有皈依溫情而平凡的自然界的一天。

    啊!這裡一定有着靜谧得猶如上古時期的幸福和喜悅,它正在向人招手呢。

    Vanityofvanity,vanity,allisvanity[語見《舊約全書·傳道書》第一章:“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空虛啊,極端空虛,一切都是空虛的)!即使不是如此……哦,不,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生活在大都會中,氣都透不過來,隻感到被層層的人群壓扁了。

    他置身在那種地方,就仿佛一架感覺非常敏銳的機械。

    那種地方使他變得出奇的敏銳。

    此外,那裡充溢着喧嚣的春意,使他更感到孤獨不已。

     “喔!在這樣的夜晚,我是多麼想好好沉睡一下啊——不論什麼地方,就在恬靜的農家茅屋裡,在暗紅的燈光陰影中,随心所欲地伸展着手腳,把一切全丢在腦後……”當他像一個疲憊不堪的流浪漢似的在華燈下、在石闆路上走着的時候,這種情緒就一而再地湧上他的心頭,怎麼也排遣不了。

     “啊!沉睡,讓我不知世情、忘卻人間何年,讓我沉睡吧!也可以說,這是一種宗教性的參禅,是我當前最渴望的東西——沉睡的參禅,即肉體還好好存在着的人的參禅。

    這是我現在的當務之急,去尋找這個地方!快,快點兒到這個地方去呀!”他在心裡這麼嘀咕着。

    有的時候,甚至脫口而出了。

    于是,他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像鄉愁似的情緒,在迫不及待地央求他把自身帶到那個不知道是在何處的地方去……(他是一個具有老年人的理智、青年人的感情以及孩子般意志的青年。

    ) 現在,那所房子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道路的右邊有一條緣道而流的小渠。

    道路大拐彎的時候,小渠也随之拐了一個大彎。

    渠水在其間流淌——它從長着雜樹林的山丘腳下流過,它流過柿子樹旁,淌過馬棚邊,穿過竹叢,它流經泡桐樹地,從牆邊開着大朵百合花和葵花的農家庭院前通過。

     這條寬約六尺的小渠雖然實質上是一條引水灌田的水渠,但它能直接引灌來自遠處山間的上遊河水,所以它的美感不啻是一條山澗。

    而透過綠葉灑下來的陽光,使它更增強了山澗的色彩。

     渠水把泥濘的紅土刷洗得幹幹淨淨,自己卻一點兒渾濁不起,淺淺地朝前流去。

    它不時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去路,便會閃爍着異常強烈的亮光,但随即變化成纖細的绉紗波紋,或者像發生輕微的痙攣似的,抖動着發亮。

    有的時候,這種小的閃光會像魚鱗似的交替重合。

    當涼風習習、低拂過水面的時候,水上頓時會出現一條瞬間即逝的狹長形的銀色薄箔。

    水渠的兩側長有茂密的芒草,長有一叢叢的野薔薇——枝上的那些可以用來向情人一訴衷情的小白花早已蕩然無存,還長有一些不知其名卻各自開着花兒、結着果實的野草和灌木,當它們枝葉相接、密蓋在水渠上方時,水流就仿佛在這些草木形成的隧道裡通過似的。

    接着,水流又浮現出它那又黑又涼的身影,徐徐向前流去。

     有的時候,渠水會悠閑地駐足休憩,仿佛旅人在回視自己所經由的路途而伫立不動。

    在這種場合,水色呈現着土耳其寶石[指伊朗、美國等地所出産的一種青色或青綠色的寶石。

    ]的色彩——因為夏日午前的天空就是這種土耳其寶石的顔色。

    這水色又像由玻璃闆的側面透視出來的色彩。

     快活的蜻蜓逆着水流和微風飛行,身子輕捷地擦着水面滑行,并不時把尾巴在水裡浸一下地産卵。

    這隻蜻蜓乘着微風,朝着他們前進的方向,用着與他們幾乎相同的速度跟着他們飛一陣子,突然一閃身,又向天空高飛而去。

     他望望水,又望望天空,感到自己的心中湧現出一種孩子似的輕松情緒,簡直想招呼這隻蜻蜓而向它祝福了。

    他想到這歡樂的流水将會流經那所房子前時,不禁欣喜難已。

     酷暑為了呈現出苦樂之情,使一張張樹葉像寶石的斷面似的閃爍着光亮,而樹葉下的蟬正在高聲呻吟,仿佛要被烤壞了似的。

    焦灼的太陽幾乎是挂在頭頂上方的天空中了。

     但是,他的妻子并不感到怎麼熱;她并沒有在頭頂上撐起那柄繡有繡球花而且底色也是繡球花顔色的陽傘——這本是一個貧家婦女的防暑天蓋,她是用她的沉思作防暑物了。

    她一面走一面沉思,簡直無暇顧及熱的感受。

    她在想: 這麼一來,便可以逃離寺廟裡的那間租借來的屋子而住進涼爽的房子啦——因為那間屋子正好迎着火辣辣的西曬太陽。

    尤其值得慶幸的是:總算能夠遠離那個僧婆[原文是“梵妻”,指寺院裡的住持的妻子,也泛指僧侶的妻子。

    ]啦——她俗不可耐,貪得無厭,還要唠叨個沒完沒了。

    所以夫婦倆很希望能有一個安靜、涼爽的住所;希望這樣過日子:沒有第三者,兩人之間光說想說的事,不想說的話一概不說。

    這麼一來,他那種像風一樣難以捕捉、像海一樣過分敏感的情緒和氣氛也就會稍許穩定些了。

    他是那麼神往鄉村,以至于根本不去考慮如何安排自己那面積不大卻是特意買來的農地了(盡管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更有甚者,他竟然會因此而不看一行字,不寫一個字,什麼事也不想做。

    如果提起這一類的事,他一定會叫罵起來。

    即使他還不至于如此,但他的雙親早就認定他毫無出息而棄之不顧了。

    特别是當他不顧一切地同自己過早地結婚以來,他的雙親尤其堅信不疑了。

    而他也不去孝順雙親,整天無所事事地過日子——盡管他不承認這一點,但事實上他确實像是在做夢似的,整天無所事事地打發日子。

    有時候,他會極其專心地畫幾張、幾十張談不上何時可以修建而且毫無實用價值的房屋設計圖。

    畫着畫着,他竟會突然奔到院子裡,模仿狗的動作,同狗一起在草氣蒸蒸的草坪上又是爬又是滾,滾爬之間,他又會突然撕拉着嗓子,大聲狂笑、大聲喊叫。

    他這個人呀,看來是感到非常孤寂哪。

    他什麼事也不對我說,所以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總覺得他是有事瞞着我…… 她想到了那本五六天之前讀完的小說——藤村的《春》[指日本著名作家島崎藤村(1872—1943)所寫的長篇小說《春》。

    這部小說曾在報上連載(1908年4月至8月),是描寫青年作家的自傳體小說。

    ]。

    她的思想單純,沒有對自己丈夫的天資表示過什麼懷疑。

    她感到自己的丈夫就是那部小說中的人物——他從書本裡跑出來,來到自己的眼前,來到自己的生活裡。

     ……難道丈夫竟會把他自己極富自信的藝術工作丢在腦後并抛棄掉,而打算在這種僻鄉了此一生嗎?哦,他這個人是在做着多麼不可思議的夢哪……他對别人又親切又和藹,一副溫順的樣子,但是對我呢,老是繃着臉,這是為什麼呢?會不會是因為:在他對那個女人的戀情尚未完全斷念的時候,我投入了他的懷抱,所以他不過是一時把她忘卻罷了,不久,那股藕斷絲連的情愛,會不知不覺間又萌發出新芽,把我當作多餘的人,于是我就得受冷遇……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他本人也一定很痛苦……然而最不好受的,當然還數我這個生活在他身旁的人。

    有時候,我的回答不稱他的心意時,他就狠命地推我,或者打我,我也弄不清他為什麼不高興,竟然兩三天不講一句話……看來,他一定是後悔同我結婚,至少,他一定時常在想:如果不是同我結婚而是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那該有多麼幸福哪。

    他不光是那麼想想而已,前幾天還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我當時同她——同那個純潔誠摯的姑娘在一起生活了,她就會把我完全同化,那我現在的生活——從各種意義上說——都會更加完美哪……”實際上我也很清楚,那女人要比我美麗得多、柔順得多。

    我很明白:他是多麼思念那女人哪……哦,不,不,不是這麼回事。

    他大概還是在為了自身的什麼事情而冥思苦索……對,他對我這麼講過:“請你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吧……”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親切得有點異常地這麼說道: “我并不是不會溫情。

    但要啟齒說這一類的話,我感到很難堪,因為我生性如此。

    ” 她一邊回味着丈夫對自己說的這番話,一邊朝前走,還想象着這所未曾見過的房子的布局。

    盡管她早已從新婚的美夢裡醒過來了,但是能在這樣的大熱天裡搬家,光是遷居的動機就使她感到心情十分舒暢。

    她想到這些,真是悲喜交集,而且頗感自慰——這是一個根本不曾見識過世事的年輕妻子會産生的特權思想。

     那個引路的女向導在喋喋不休地談着這所房子的由來。

    她對此毫無興趣,所以光是漫不經心地答着腔,敷衍了事。

     這引路的女向導一路上——在這炎暑籠罩下的長長的旅途中,始終唠叨個沒完沒了。

    女向導是那種想法很單純的人——她認為,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别人當然也會饒有興趣的。

     這一行人在這條路上走了将近四公裡。

     那所房子現在立在他們的眼前了。

     房前果然有一條小渠,渠上橫有一座小小的土橋,橋面雜草叢生,中間是一條細細的被人踩出來的小路。

    大家由此通過這寬約兩米的小渠,來到那所房子的門前。

     大門的左面有一棵大的柿子樹,大門裡面也有柿子樹。

    這些樹的粗粗的枝幹盤曲自如,它們像是在向仰望大樹的人介紹自己的身世:“我在這兒站了很久很久,果實也越結越少了。

    ”隻見老樹幹上長着一根大樹枝,樹枝下有一株槲寄生。

    樹的右邊,有一條小溝,把住宅同泡桐樹地隔開。

    這算是什麼水流呢?水勢非常細小,像是要幹涸了,那條小溝中的水流尤其細小,比男人的腰帶還要窄,溝中的水斷斷續續地淌着,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被水浸濕了的地方,全是開着藍色花兒的鴨跖草,在這些鴨跖草中,有許多野花在不斷蔓延,其中有被孩子們喚作“金米糖”[金米糖是一種小粒的糖點心,用糖和面粉做成。

    ]形狀的白中帶點兒淺紅的小花,有被孩子們喚作“紅馍馍”的野花。

    這是一些能喚起令人難忘的少年之心的花草叢。

     白天,在那些大概是停宿着螢火蟲的小草叢裡吧,長有十五六根一簇的蘆葦,蘆葉上有着鮮明的豎白條紋,這些又長又寬的蘆葉在風中清脆作響,搖曳不停。

    來自房子後面的流水,由這些小草的莖下穿過,洗濯着一節節短短的蘆根。

    流水彎彎曲曲地仿佛解開了結的絲線,光閃閃地輕輕晃動着漂流而去。

    于是有些細長的草葉迎着流水彎下了腰,而這涓涓細流被這些彎下的草葉所擋,一時不能暢通了。

    細流由草葉處流過,像銅壺滴漏計時器裡的水一樣,點點滴滴地注入道旁一條較大些的水渠中。

    他感覺到這房子的屋後大概有一股小小的清泉在不停地向外冒——因為地勢頗能說明問題。

     房子後面全是竹叢,同山丘相連着。

    竹叢間長着一株高大、美麗的山茶樹,它在淡雅的竹叢間郁悒而立,仿佛是一個異端者。

    房屋的院子四周圍有高高的——比人還要高的——楊桐樹樹籬。

    眼前的整個房子完全被埋在枝葉茂密的樹叢中間、被埋在茂密的草叢中間了,這同從遠處望見房子時的情景沒什麼兩樣。

     兩隻狗一一由土橋旁邊朝下跑,相繼品嘗着水渠中的流水。

     他不想走過土橋,而是一味深情地望着這所房子,心裡直想吟誦“三徑就荒”[這是我國晉代詩人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中的句子,寫隐士的居處。

    ]的詩句。

     “嗳,這所房子的進口處,景緻很不錯呀,是不是?” 他由這房子周圍的閑适和隐士居處的氣氛中覓得了幾分相應的情趣後,便對妻子那麼說。

     “是的。

    不過相當荒蕪呀。

    得進屋去看了之後才……” 他的妻子謹慎小心地這麼回答。

    這是所有的妻子在規勸喜歡出爾反爾的丈夫時使用的語氣。

    但是她旋即想到了什麼,又說道: “不過,一想起原來居住的那寺廟,真是什麼地方都不會計較的。

    ” 那兩隻狗剛飲過水,所以立即精神百倍,比主人搶先一步竄進了院子。

    它們選中了松下濃郁的樹蔭,無拘無束地舒展身子,躺在泥土上。

    它們伸長頭頸,下颚至喉嚨的部分緊緊貼住地面,以同樣的姿勢并頭卧在兩旁。

    它們曲體伸腿的樣子完全一式一樣,對稱得十分可愛。

    它們垂着紅色的舌頭,喘着粗氣,天真無邪地擡眼望着走進院子裡來的主人,同時輕輕地搖着尾巴,顯得很高興。

    他覺得它們這種安定的神态說明了它們比主人更充分預感到“這裡是自己的家”了。

     如果這時候妻子在他身旁的話,他大概會對她說:“嗳,法拉迪和萊奧(兩隻狗的名字)也表示贊成呢!” 可是他的妻子正同引路的女人在一起力圖打開走廊旁那扇長年不開的門,鑰匙在鑰匙孔裡咔嗒咔嗒直響。

     棵棵樹木蒼翠欲滴,青綠色的顔色層層相疊。

    錯綜的枝葉成了網罩,成了牆壁,成了屋檐,使太陽幾乎射不到院子裡來。

    泥土的氣味冷飕飕地從黑色的地面往上湧。

    他就像一個嗅到香味的人那樣,全神貫注地把腳下冒起來的泥土氣息汲入心脾——直到那串鑰匙不再铿啷铿啷發出陰涼的聲響、廊邊的門被打開為止。

     “這才總算像個家了。

    ” 他的妻子很不熟練地在糊着門前那扇昨天已洗幹淨的紙拉門。

    當她糊好最後一張,望着丈夫站起來要将紙拉門裝到茶室和中間的起居室去的後影,感到十分滿足,便滿臉生輝地那麼說。

     “這才總算像個家了。

    ”她重複了一句,“說是馬上就來換地席……不過,我前天第一次看到這房子時,實在不喜歡哪。

    當時我心想:這種房子能住人嗎?” “那麼,難道是住狐狸的嗎?” “簡直像一所荒蕪的茅舍[原文是“淺茅ガ宿”,原是上田秋成(1734—1809)的名作《雨月物語》中的一則故事。

    寫某人外出經商,七年後回故鄉,見故居仍在,妻子無恙,遂高興非凡,不料翌日清晨一看,隻見獨自一人睡在草原上,邊上是妻子的墓。

    此詞後來泛指野草叢生的荒蕪的房子。

    ]。

    要不,也可以說是蟋蟀住的地方。

    當時,地席上滿是蟋蟀在争相逃竄,哦,你不感到怕人嗎?” “荒蕪的茅舍?很好,荒蕪的茅舍……喂,以後就叫它雨月草舍吧,你看好嗎?” (他們兩人——妻子受到丈夫的感化,都贊美上田秋成[上田秋成是日本江戶時期的小說家,學者,詩人。

    代表作是《雨月物語》。

    ]了。

    ) 妻子看到丈夫臉上綻出了好久不曾有過的愉快笑容,感到很高興。

     “那麼,這一次該把水井弄弄幹淨了。

    這是很費精力的事情。

    據說已有一年之久沒用過這井水,井裡的水已經臭不可聞了。

    ” “當然會臭得很厲害啰。

    井水得每天汲用,否則就像人的腦子那樣,會生鏽的。

    ” 妻子聽了丈夫的講話,心想:“又來了!”便失去了剛才那種活潑的氣氛,提心吊膽地擡眼望着丈夫。

    但是丈夫今天好像光是這麼說說而已,他的瘦臉上仍舊挂着先前的那種笑容。

    他的情緒非常好。

    妻子見狀便安下心來,用撒嬌似的語氣補充道: “此外,院子也必須設法整一整,氣氛這樣陰郁,叫人受不了!” 妻子疲乏地倚着牆而坐。

    他倆養的那隻愛貓輕輕地朝她靠去,溫柔多情地跳到她的膝上。

     “阿青(貓的名字),你熱得受不了啦?” 妻子說着,把貓抱起來。

     他的家中有狗,也有貓。

    他有時心裡喜歡起來,會忘乎所以地表現出極度的溺愛來。

    他的這種舉止不久便成了他家庭中的一種習慣——他和他的妻子常常會像對人說話似的去同狗和貓講話…… 那是離他們夫婦住到這所房子裡來好幾年之前的事…… 當時這村子裡最富的N家的主人,由于年紀大了,特别感到人生寂寞不堪。

    其實,普普通通的人到了這種時候,最感迫切的問題也是需要有一個異性為伴——不論年紀大一點兒還是年紀輕一點兒。

     于是,這個老富翁從城裡帶回來一位年輕女子,他為了得到這個風流人物,付出了自己一半的田産。

    這個老人的想法也真帶有财主的特點,他決不挑選那種光長得好看卻什麼事也不會幹的女子。

    他所選的女子是:即使長得醜一點兒,隻要年紀輕,可以将就,但要對村子有利,更要對自己的發财有利。

    簡單點兒說吧,老人帶來的這個小老婆将在村裡兼做接生婆,這是村裡不曾有過的卻也是不能少的一項工作。

     老人把自己那所獨立的會客間拆掉,在正屋的起居間外重建了一所。

    重建時,選擇了在冬天可以從早到晚照到太陽光的方位,築了七八米長的廊沿。

    穿過三鋪席大的門口區,是六鋪席大的餐廳,室内砌了地爐。

    在黑柿木的立柱和客廳的氣窗之間,安着工藝講究并鑲有麻葉圖案的紙拉門,其手藝精細絕倫,使村裡人驚歎不已。

    木匠撫摸着這半新不舊的立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财産似的說:“這柱子畢竟是從自家的山林裡選伐出來的,沒有一點兒惹人不舒服的枝節印痕。

    ”這房子内的廚房鋪着地闆,主婦可以穿着白襪套、窸窸窣窣拖曳着和服的下擺在廚房裡幹活,它同一般農家那種大棟梁下熏得烏黑而帶有寬大土間的廚房不一樣。

     老人把家裡的事情委托給四十幾歲的長子去主持。

    老人是幸福的。

    村裡的人喜歡就老頭娶了一個年紀要小去一大半的小老婆一事,在背後說三道四。

    但是,這不足以影響老頭的幸福。

     然而,大凡和平和幸福,總是人生中最為短促的東西。

    它就像一隻飛鳥的身影突然落往秋天向陽而立的紙拉門上一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而在隻望見鳥影的刹那之間,會有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寂寞感湧上心頭。

    老人的平靜生活就是這種過眼雲煙。

     年輕的小老婆不久就從城裡找來了一個青年人。

    村裡的人們把這青年人稱作“大管家”“助産婦的大管家”。

    村民們當然不懂得助産婦是否一定需要管家先生。

    而那位頤養天年的老富翁見年輕的小老婆擅自雇傭年輕的大管家,感到非常不滿。

    首先,在鄉下人看來,這兩個年輕男女的生活是過分奢侈了,同老富翁的預算相差太多。

    富翁開始考慮起“得讓他們儉樸一些才好”,并同小老婆談過好幾次。

    起初是很客氣地提醒幾句,後來就直截了當地說了。

    有一天晚上,富翁為此事唠叨了半夜。

    “大管家”多半是隔着牆壁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吧,沒過幾天——這是小老婆來到這村裡一年之後,也是年輕的“大管家”被小老婆雇用了半年之後,這兩個年輕男女便在某天傍晚時分突然不見影蹤了。

     一位黃昏後由村外回來的馬夫在第二天早晨告訴村裡的人們,說他在暮色降臨的山路上看到一張十分顯眼的白皙的圓臉蛋,仔細一瞧,那是N富翁家的小老婆! 不過,這馬車夫很可能什麼也沒看到,他大概聽人說那兩個青年人失蹤了,便編出了這番假話。

    不然的話,他當天晚上一回到村裡,一定會把他看到的情況當作不可多得的新聞一樣,得意洋洋地去告訴别人。

    當然,一個人逢到這種時候,會有一種仿佛親眼目睹似的編造事實的本能——這種藝術無論誰都多少會一些的。

    不過這就别去談它了。

    且說這件事情發生後,使村裡人活躍了一個時期——因為這些鄉下人平時就缺乏可談的話題。

    村裡人的說法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當然應該同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相配,年近七十的老頭子是配不上的。

     可悲的是,自從小老婆私奔後,老富翁便埋頭在園藝中,以栽種花草為樂。

     老頭兒開始把開花的花木集中起來栽入院子裡。

    他昨天從别處把這株花木移植到自己的院子裡,今天把那株花木移種到另一邊,明天又說要去尋找什麼良種花木。

    他天天擺弄着泥土,沒有一天安甯。

    于是,春天有牡丹花,夏天有牽牛花,秋天有菊花,冬天有水仙花。

    小老婆不告而别之後,老頭兒就讓兩個孫女——一個十歲,一個七歲——睡在自己的左右,這位種花的老頭在床上睡不着,熱衷推敲起那種陳腐的俳句。

     又過了一年左右,老頭兒死了。

    他在搜羅得來的各種花木之中自得其樂的時期,短促得簡直是瞬息即逝。

    而他的這所房子,連同他的小女兒一起,均歸鄉村小學的校長了,因為這個鄉村小學的校長是老頭兒的養子。

    這位新主人精通算術,而且實際運算也十分出色,但他對于“美”,簡直一無所知。

    于是,那個極精明的花匠哄騙了小學校長,把院子裡的貴重花木席卷而去。

    計有大株的白木蓮、山茶花、羅漢松、秋海棠、墨竹、棠棣、大種石榴、梅、夾竹桃以及各種盆蘭。

    于是,這些不幸的花木隻好匆匆忙忙地移居他處,它們甚至來不及在院子的土中好好紮下根。

    而其中有一些花木也許就為此而枯萎了。

     小學校長住進新蓋的校舍裡去後,他從養父處得到的這所房子便空關着。

    于是他想:有人願意租這所空房子的話,就租出去。

    校長的考慮是簡單明了的——房子沒有人住,就荒蕪不堪,兩元錢也好,一元半錢也好,收點房租總是劃算的。

     但是鄉下人基本上都自己有房子,至少那種屋檐傾圮、陳舊得稻草屋頂上長滿了青苔的祖傳破房子,總是有的。

    而那些不得不租别人房子——盡管房子極闊氣——的人,一定是窮得沒辦法以至最後隻得把自家的房子都抵了債的窮人。

    于是,老富翁為了愛女、為了自己頤養天年而蓋的這所房子,實際上成了一家最貧困的農民的借居處。

    老富翁在餐廳裡為燒茶炊而砌的爐子,竟被借居者丢進了許多亂冒煙的松木柴。

    這煙被農家根本不需要的天花闆所擋,無法奪路而出。

    于是房子裡的牆壁、紙拉門、天花闆、地席立刻被煤煙熏得發黑。

    可憐的窮莊稼人根本不以屋裡的煙霧騰騰為苦,反而感謝煙霧帶來了暖氣。

    因為在秋季、冬季的長夜裡,窮人得搓繩、編鞋地忙到深夜。

     從第四、第五個月開始,借居者付不出房錢了,而屋裡的地席已被磨壞,柱子上留有不同時間裡刻下的種種形狀的痕迹。

    校長先生想:“至少總有糞肥給我留下來吧。

    ”但是,當校長先生的雇工早上去舀糞時,發現糞坑本來就是空的。

    原來借居的窮莊稼人早就把糞肥運到自己租種的地裡去了。

     校長先生對這位窮房客非常不滿,隻要遇到人,也不管是什麼人,便訴說和謾罵窮莊稼人太狡猾。

    從而做出了一個結論——“窮鬼是一點兒道理不講的狡狯者”。

    其他的村民們立即表示同意校長先生的觀點。

    于是校長先生認為自己的論點已可作為一種真理而得到确立。

    接着,校長先生想到:與其把房子借給那種家夥,遠不如把房子空關起來好得多。

    因為租借給那種家夥,房子将受到人為的破壞;反之,空關起來倒是一種聽任它自然荒廢的作法。

    于是校長逐出了借居者。

    村裡的人們無不認為校長先生的态度是合情合理的。

     在那些日子裡——就是在老富翁去世之後,沒有一個人來關心過院子裡的花草樹木。

    房子、院子都荒蕪不堪。

    唯有那窮莊稼人的小女孩,她在秋季的清晨,每看到菊花叢裡的黃色、白色的小菊花,便折來插在自己鬈曲的頭發上當發簪。

    這些菊花本是老富翁在世時所栽,後來野草叢生,竟像野菊似的,枝葉一年年衰敗,莖也挺不起來了…… ……他站在廊沿上望着院子,一面在那個引路的胖女人一路上唠唠叨叨的内容裡夾進他自己這種獨特的想象,似想非想、似思非思地入了神。

     “法拉迪,法拉迪,”他的妻子在後面的走廊上呼喊着狗的名字,“喔,好極了,萊奧也來了。

    啊,真可愛。

    我不是給你們吃東西呀。

    法拉迪,你不要像剛才那樣再到亂草叢中去玩了,那裡有毒蛇。

    如果又像上次那樣,鼻子被咬,喉部發腫,臉兒大得像個和尚,豈不叫人操心嗎?聽到沒有?法拉迪你應該吃一塹長一智呀。

    至于萊奧你嘛,也要多留神,好在你比較聽話,還不要緊……” 他的妻子用小姑娘唱牧歌的情調和嗓音,在對那兩條像是自己的養子似的狗說着話。

    竹叢中吹來的涼風,經由他站着的地方穿過去了。

     盛夏的廢園呈現出繁茂的景象。

     一切樹木都盡量地往泥土的深處紮根,在深土中汲取營養,使全身的枝丫上長滿樹葉,充分地吸收太陽光——松樹、櫻樹、羅漢松,它們按照各自的特點生長着。

    為了使自己盡量多地沐浴到陽光而快點成長,它們舒展着枝丫。

    當各自感到心滿意足時,它們會使枝丫交叉、接觸、纏繞、抵牾。

    為了使自身獲得太陽的恩澤,它們不管别的枝丫的死活。

    于是,不能沐浴到陽光的枝葉逐漸消瘦下去。

    一棵小松樹在杉樹上呈着紅色枯死了。

    楊桐樹的圍籬長得參差不齊,它們排列在一起,樹端形成的線條很不整齊,扭扭歪歪的。

    這是因為曬到太陽的部分長得又高又密,而被種種大樹遮住了太陽光的部分就無法拔高了。

    此外,由于某一部分長不出樹葉,那裡就裂開着一口子,仿佛城堡上的觀察孔似的。

    而某一部分又重重疊疊地覆蓋着茂盛的樹葉,簡直要成團了。

    還有一些地方,圍籬仿佛斷去了一截似的。

    因為它被沿圍籬長着的大松樹遮蓋住了。

    還有,從圍籬的當中會突然竄出野生的藤蔓來,那比大拇指還要粗的蔓條,會沖破圍籬,像捆紮俘虜的繩子一樣,一圈一圈地纏繞着大松樹向上爬,一直爬到高得隻能仰臉而望的樹梢盡頭處,然而這藤蔓似乎并沒有滿足——它掙紮着把那發瘋似的觸須伸向空中,焦躁得直想抓着什麼東西才好。

    有一根蔓條竟然竄到大松樹旁的一棵比松樹還要高出一大截的櫻樹上,它比其他藤蔓爬得高得多,直向空中伸去。

     在院子的另一個角上,梅樹的新枝矗立,又長又高,仿佛一根直刺天空的槍。

    曾經辟為菊花地的軟土上,雜草根深蒂固地蔓生着。

    這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草,形态和性質有點兒像竹子,它那堅硬的莖以及葉子在泥土的表面形成了一隻隻網孔,為了确立它自己的勢力範圍,凡是有節頭的地方,都有根紮進土裡,并向四面八方延伸。

    如果試着把其中的某一段連根拔起,可以看到一穗穗數不清的細根粘連着黑色的沙土破土而出,仿佛是人的手抓上來的。

    這表示了它們的求生意志,也體現出夏天萬物競相怒放的景象。

     這類具有繁密的枝葉的衆多草木就使整個院子顯得非常蔭郁,仿佛瘋子的亂發垂挂在鉛灰色的前額上。

    這些草木也給人一種感覺:它們正以某種看不見的重量,由上面壓向這不很大的院子,又像是從周圍一層層向院子中央的建築物卷裹過來似的。

     但是,使他感到非常恐懼的東西,并不是自然界所具有的這種暴力性質的志趣,而是那些在混亂中不絕如縷的人為造成的雅意,它是某種志趣的幽靈。

    那個精明的花匠幾乎把這個廢園掠奪一空,但是由眼前尚存在的東西中,确實可以很明顯地令人想見老富翁當年種花草為樂的情景。

    大自然的力量也不能把那些迹象完全掩蓋過去。

    例如那幾棵有白色斑紋的羅漢柏,當年大概是修成茂密的棗形而站在院門至正門的路中間的。

    還有那株山茶花,它面對客廳、遮掩着廁所,而背蔭的地方是瑞香。

    還有好幾株呈覆盆狀的霧島杜鵑花[指鹿兒島霧島山附近産的一種常綠灌木,适于庭園栽培,開紅花。

    ]。

    那棵種了多年的繡球花,碩大的樹葉已經曬得枯萎了,葉子中的一大簇花兒也蔫了。

     這些花木散在像是被憤怒的巨人亂摔過一氣的雜亂的院子中。

    想當年,這院子裡的白色木蘭花、瑞香、山茶花、秋海棠、梅花、荷花、古老的羅漢松、茶花、胡枝子、盆蘭、天然的大石頭、繁茂的青苔、棠棣、墨竹、石竹、大株的石榴、水旁的鸢尾以及其他各種花花草草,都得到過人的精心布局和撫愛。

    現在,那美景經過大自然這種比北方的野蠻人還要兇橫的蹂躏,實在不堪回首,但也可以使人想見那沒有實現得了的夢景是怎樣的景象。

    再說,即使這院子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留下一棵當年的花木,那麼從掩蔭着門口的一棵枝葉蒼翠的松樹來看——它現在雖然是渾身披着又硬又粗的松針,但誰都能一眼看出來:這松樹的枝葉從前曾受到過人的精心護理和修剪,樹幹也受到過愛撫。

    而現在的房主——小學校長正在琢磨把這棵松樹賣掉,他已經想好了:下次房客再叫花匠來的時候,就讓花匠在這棵松樹的根部培上泥土[在樹木的根部壅起相當大的一堆土,以便在一兩年之後移植這棵樹木。

    ],把枯槁的松針整理整理。

     你瞧瞧,那偉大得有時近乎殘忍的自然界和命運的力量,它是如何氣勢洶洶地摧毀了故人的遺志哪!這些遺留下來的花木,這院子,它們現在既沒有充滿天然生意的野勁,也不具備玲珑的人工雕琢的形态,而是成了這二者胡亂糅合在一起的不統一體。

    它們所體現出來的氣氛,與其說是醜陋,倒不如說是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凄涼感。

     現在,這所房子的新主人正伫立在樹蔭下,凝視着廢園的夏景,他覺得有點兒令人不寒而栗,好像有一種恐懼感刹那之間由他的背脊上掠過似的。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因為它迅速異常地一閃而過,根本來不及分辨一下。

    不過說來也有點怪,與其說它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還不如說它是官能性的、猶如動物所懷有的那種恐懼感。

     那天,他在這所新居的凄涼的院子裡,順着樹木踯躅了好一會兒。

     在房子側面的栎樹下,螞蟻排成又黑又長的行列朝前邁進。

    其中有些螞蟻馱着它們的珍寶——糧食。

    每隔開一些距離,就有稍許大一點兒的螞蟻出現,仿佛是向隊列下命令的螞蟻官。

    螞蟻碰頭的時候,雙方就停下來交頭接耳一番,好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互通消息或要求對方傳達什麼話似的。

    這就是極普通的螞蟻搬家。

     他蹲下來,凝視着這支小商隊。

    他從螞蟻的行動上得到了片刻的兒童樂趣。

    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已有很長的歲月沒看到這種景象了,或者是見到了也沒心思去仔細看一看。

    可見除了少年時期,自己後來是既沒有定心地仰臉賞過月亮,也沒有欣賞欣賞小鳥——盡管在兒童時期自己要比其他的孩子加倍着迷于這些愛好,但現在幾乎完全忘卻了。

    當他注意到這一情況後,覺得自己不勝可悲,但又覺得不勝可喜。

     他懷着這樣的情緒站起身、正要邁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