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詩力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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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若匈加利當沉默蜷伏之頃,則興者有裴彖飛(A.Petofi)(157),肉者子也,以千八百二十三年生于吉思珂羅(Kis-koMroMs)。

    其區為匈之低地,有廣漠之普斯多(Puszta此翻平原),道周之小旅以及村舍,種種物色,感之至深。

    蓋普斯多之在匈,猶俄之有斯第孛(Steppe此亦翻平原),善能起詩人焉。

    父雖賈人,而殊有學,能解臘丁文。

    裴彖飛十歲出學于科勒多,既而至阿瑣特,治文法三年。

    然生有殊禀,摯愛自繇,願為俳優;天性又長于吟詠。

    比至舍勒美支,入高等學校三月,其父聞裴彖飛與優人伍,令止讀,遂徒步至菩特沛思德(158),入國民劇場為雜役。

    後為親故所得,留養之,乃始為詩詠鄰女,時方十六齡。

    顧親屬謂其無成,僅能為劇,遂任之去。

    裴彖飛忽投軍為兵,雖性惡壓制而愛自由,顧亦居軍中者十八月,以病瘧罷。

    又入巴波大學(159),時亦為優,生計極艱,譯英法小說自度。

    千八百四十四年訪偉羅思摩谛(M.VoMroMsmarty)(160),偉為梓其詩,自是遂專力于文,不複為優。

    此其半生之轉點,名亦陡起,衆目為匈加利之大詩人矣,次年春,其所愛之女死,因旅行北方自遣,及秋始歸。

    洎四十七年,乃訪詩人阿闌尼(J.Arany)(161)于薩倫多,而阿闌尼傑作《約爾提》(Joldi)适竣,讀之歎賞,訂交焉。

    四十八年以始,裴彖飛詩漸傾于政事,蓋知革命将興,不期而感,猶野禽之識地震也。

    是年三月,土奧大利人革命(162)報至沛思德,裴彖飛感之,作《興矣摩迦人》(TolpraMagyar)(163)一詩,次日誦以徇衆,至解末疊句雲,誓将不複為奴!則衆皆和,持至檢文之局,逐其吏而自印之,立俟其畢,各持之行。

    文之脫檢,實自此始。

    裴彖飛亦嘗自言曰,吾琴一音,吾筆一下,不為利役也。

    居吾心者,愛有天神,使吾歌且吟。

    天神非他,即自由耳。

    (164)顧所為文章,時多過情,或與衆忤;嘗作《緻諸帝》(165)一詩,人多責之。

    裴彖飛自記曰,去三月十五數日而後,吾忽為衆惡之人矣,褫奪花冠,獨研深谷之中,顧吾終幸不屈也。

    比國事漸急,詩人知戰争死亡且近,極思赴之。

    自曰,天不生我于孤寂,将召赴戰場矣。

    吾今得聞角聲召戰,吾魂幾欲驟前,不及待令矣。

    遂投國民軍(Honvéd)中,四十九年轉隸貝谟(166)将軍麾下。

    貝谟者,波闌武人,千八百三十年之役,力戰俄人者也。

    時轲蘇士(167)招之來,使當脫闌希勒伐尼亞(168)一面,甚愛裴彖飛,如家人父子然。

    裴彖飛三去其地,而不久即返,似或引之。

    是年七月三十一日舍俱思跋(169)之戰,遂殁于軍。

    平日所謂為愛而歌,為國而死者,蓋至今日而踐矣。

    裴彖飛幼時,嘗治裴倫暨修黎之詩,所作率縱言自由,誕放激烈,性情亦仿佛如二人。

    曾自言曰,吾心如反響之森林,受一呼聲,應以百響者也。

    又善體物色,著之詩歌,妙絕人世,自稱為無邊自然之野花。

    所著長詩,有《英雄約諾斯》(JáuosVitéz)(170)一篇,取材于古傳,述其人悲歡畸迹。

    又小說一卷曰《缢吏之缳》(AHóhérKoMtele)(171),證以彀起争,肇生孽障,提爾尼阿遂陷安陀羅奇之子于法。

    安陀羅奇失愛絕歡,廬其子垅上,一日得提爾尼阿,将殺之。

    而從者止之曰,敢問死與生之憂患孰大?曰,生哉!乃縱之使去;終誘其孫令自經,而其為繩,即昔日缳安陀羅奇子之頸者也。

    觀其首引耶和華(172)言,意蓋雲厥祖罪愆,亦可報諸其苗裔,受施必複,且不嫌加甚焉。

    至于詩人一生,亦至殊異,浪遊變易,殆無甯時。

    雖少逸豫者一時,而其靜亦非真靜,殆猶大海漩泂中心之靜點而已。

    設有孤舟,卷于旋風,當有一瞬間忽爾都寂,如風雲已息,水波不興,水色青如微笑,顧漩泂偏急,舟複入卷,乃至破沒矣。

    彼詩人之暫靜,蓋亦猶是焉耳。

     上述諸人,其為品性言行思惟,雖以種族有殊,外緣多别,因現種種狀,而實統于一宗: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順舊俗;發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

    求之華土,孰比之哉?夫中國之立于亞洲也,文明先進,四鄰莫之與倫,蹇視高步,因益為特别之發達;及今日雖周彡苓,而猶與西歐對立,此其幸也。

    顧使往昔以來,不事閉關,能與世界大勢相接,思想為作,日趣于新,則今日方卓立宇内,無所愧遜于他邦,榮光俨然,可無蒼黃變革之事,又從可知爾。

    故一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則震旦為國,得失滋不雲微。

    得者以文化不受影響于異邦,自具特異之光采,近雖中衰,亦世希有。

    失者則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終至堕落而之實利;為時既久,精神淪亡,逮蒙新力一擊,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與之抗。

    加以舊染既深,辄以習慣之目光,觀察一切,凡所然否,謬解為多,此所為呼維新既二十年,而新聲迄不起于中國也。

    夫如是,則精神界之戰士貴矣。

    英當十八世紀時,社會習于僞,宗教安于陋,其為文章,亦摹故舊而事塗飾,不能聞真之心聲。

    于是哲人洛克(173)首出,力排政治宗教之積弊,唱思想言議之自由,轉輪之興,此其播種。

    而在文界,則有農人朋思生蘇格闌,舉全力以抗社會,宣衆生平等之音,不懼權威,不跽金帛,灑其熱血,注諸韻言;然精神界之偉人,非遂即人群之驕子,轗轲流落,終以夭亡。

    而裴倫修黎繼起,轉戰反抗,具如前陳。

    其力如巨濤,直薄舊社會之柱石。

    餘波流衍,入俄則起國民詩人普式庚,至波闌則作報複詩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則覺愛國詩人裴彖飛;其他宗徒,不勝具道。

    顧裴倫修黎,雖蒙摩羅之谥,亦第人焉而已。

    凡其同人,實亦不必口摩羅宗,苟在人間,必有如是。

    此蓋聆熱誠之聲而頓覺者也,此蓋同懷熱誠而互契者也。

    故其平生,亦甚神肖,大都執兵流血,如角劍之士,轉輾于衆之目前,使抱戰栗與愉快而觀其鏖撲。

    故無流血于衆之目前者,其群禍矣;雖有而衆不之視,或且進而殺之,斯其為群,乃愈益禍而不可救也!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緻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贻後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

    非彼不生,即生而賊于衆,居其一或兼其二,則中國遂以蕭條。

    勞勞獨軀殼之事是圖,而精神日就于荒落;新潮來襲,遂以不支。

    衆皆曰維新,此即自白其曆來罪惡之聲也,猶雲改悔焉爾。

    顧既維新矣,而希望亦與偕始,吾人所待,則有介紹新文化之士人。

    特十餘年來,介紹無已,而究其所攜将以來歸者;乃又舍治餅餌守囹圄之術(174)而外,無他有也。

    則中國爾後,且永續其蕭條,而第二維新之聲,亦将再舉,蓋可準前事而無疑者矣。

    俄文人凱羅連珂(V.Korolenko)作《末光》(175)一書,有記老人教童子讀書于鮮卑者,曰,書中述櫻花黃鳥,而鮮卑寒,不有此也。

    翁則解之曰,此鳥即止于櫻木,引吭為好音者耳。

    少年乃沉思。

    然夫,少年處蕭條之中,即不誠聞其好音,亦當得先覺之诠解;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國之蕭條也。

    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一九○七年作。

     ====================================== 本篇最初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