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詩力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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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民衆。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侖大挫普魯士軍,翌年七月,普魯士乞和,為從屬之國。

    然其時德之民族,雖遭敗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

    于是有愛倫德(E.M.Ar-ndt)(44)者出,著《時代精神篇》(GeistderZeit),以偉大壯麗之筆,宣獨立自繇之音,國人得之,敵忾之心大熾;已而為敵覺察,探索極嚴,乃走瑞士。

    遞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侖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歸巴黎,歐土遂為雲擾,競舉其反抗之兵。

    翌年,普魯士帝威廉三世(45)乃下令召國民成軍,宣言為三事戰,曰自由正義祖國;英年之學生詩人美術家争赴之。

    愛倫德亦歸,著《國民軍者何》暨《萊因為德國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氣。

    而義勇軍中,時亦有人曰台陀開納(TheodorKoMrner)(46),慨然投筆,辭維也納,劇場詩人之職,别其父母愛者,遂執兵行;作書贻父母曰,普魯士之鹫,已以鸷擊誠心,覺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

    吾之吟詠,無不為宗邦神往。

    吾将舍所有福祉歡欣,為宗國戰死。

    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

    為邦人之自由與人道之善故,犧牲孰大于是?熱力無量,湧吾靈台(47),吾起矣!後此之《豎琴長劍》(LeierundSchwert)一集,亦無不以是精神,凝為高響,展卷方誦,血脈已張。

    然時之懷熱誠靈悟如斯狀者,蓋非止開納一人也,舉德國青年,無不如是。

    開納之聲,即全德人之聲,開納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

    故推而論之,敗拿坡侖者,不為國家,不為皇帝,不為兵刃,國民而已。

    國民皆詩,亦皆詩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

    此豈笃守功利,擯斥詩歌,或抱異域之朽兵敗甲,冀自衛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僅譬詩力于米鹽,聊以震崇實之士,使知黃金黑鐵,斷不足以興國家,德法二國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剝;示其内質,冀略有所悟解而已。

    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三 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

    文章為美術之一,質當亦然,與個人暨邦國之存,無所系屬,實利離盡,究理弗存。

    故其為效,益智不如史乘,誡人不如格言,緻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業之券(48)。

    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幾于具足。

    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術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觀誦而後,似無裨于人間者,往往有之。

    然吾人樂于觀誦,如遊巨浸,前臨渺茫,浮遊波際,遊泳既已,神質悉移。

    而彼之大海,實僅波起濤飛,絕無情愫,未始以一教訓一格言相授。

    顧遊者之元氣體力,則為之陡增也。

    故文章之于人生,其為用決不次于衣食,宮室,宗教,道德。

    蓋緣人在兩間,必有時自覺以勤勉,有時喪我而惝恍,時必緻力于善生(50),時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樂,時或活動于現實之區,時或神馳于理想之域;苟緻力于其偏,是謂之不具足。

    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

    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約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無不以科學為術,合理為神,功利為鹄。

    大勢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

    所以者何?以能涵養吾人之神思耳。

    涵養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

     此他麗于文章能事者,猶有特殊之用一。

    蓋世界大文,無不能啟人生之機,而直語其事實法則,為科學所不能言者。

    所謂機,即人生之誠理是已。

    此為誠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學子。

    如熱帶人未見冰前,為之語冰,雖喻以物理生理二學,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觸之,則雖不言質力二性,而冰之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無所疑沮。

    惟文章亦然,雖縷判條分,理密不如學術,而人生誠理,直籠其辭句中,使聞其聲者,靈府朗然,與人生即會。

    如熱帶人既見冰後,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

    昔愛諾爾特(M.Arnold)(52)氏以詩為人生評骘,亦正此意。

    故人若讀鄂谟(Homeros)(53)以降大文,則不徒近詩,且自與人生會,曆曆見其優勝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圓滿。

    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複非常教,自覺勇猛發揚精進,彼實示之。

    凡苓落頹唐之邦,無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顧有據群學(54)見地以觀詩者,其為說複異:要在文章與道德之相關。

    謂詩有主分,曰觀念之誠。

    其誠奈何?則曰為詩人之思想感情,與人類普遍觀念之一緻。

    得誠奈何?則曰在據極溥博之經驗。

    故所據之人群經驗愈溥博,則詩之溥博視之。

    所謂道德,不外人類普遍觀念所形成。

    故詩與道德之相關,緣蓋出于造化。

    詩與道德合,即為觀念之誠,生命在是,不朽在是。

    非如是者,必與群法僢馳(55)。

    以背群法故,必反人類之普遍觀念;以反普遍觀念故,必不得觀念之誠。

    觀念之誠失,其詩宜亡。

    故詩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

    然詩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則曰,暫耳。

    無邪之說,實與此契。

    苟中國文事複興之有日,慮操此說以力削其萌蘖者,尚有徒也。

    而歐洲評骘之士,亦多抱是說以律文章。

    十九世紀初,世界動于法國革命之風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臘皆興起,往之夢意,一曉而蘇;惟英國較無動。

    顧上下相,時有不平,而詩人裴倫,實生此際。

    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輩,為文率平妥翔實,與舊之宗教道德極相容。

    迨有裴倫,乃超脫古範,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之聲。

    平和之人,能無懼乎?于是謂之撒但。

    此言始于蘇惹(R.Southey)(57),而衆和之;後或擴以稱修黎(P.B.Shelley)(58)以下數人,至今不廢。

    蘇惹亦詩人,以其言能得當時人群普遍之誠故,獲月桂冠,攻裴倫甚力。

    裴倫亦以惡聲報之,謂之詩商。

    所著有《納爾遜傳》(TheLifeofLordNelson)今最行于世。

     《舊約》記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終乃抟埴為男子,名曰亞當,已而病其寂也,複抽其肋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

    更益以鳥獸卉木;四水出焉。

    伊甸有樹,一曰生命,一曰知識。

    神禁人勿食其實;魔乃半(59)蛇以誘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識。

    神怒,立逐人而詛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則既勞其生,又得其死,罰且及于子孫,無不如是。

    英詩人彌耳敦(J.Milton),嘗取其事作《失樂園》(TheParadiseLost)(60),有天神與撒但戰事,以喻光明與黑暗之争。

    撒但為狀,複至獰厲。

    是詩而後,人之惡撒但遂益深。

    然使震旦人士異其信仰者觀之,則亞當之居伊甸,蓋不殊于籠禽,不識不知,惟帝是悅,使無天魔之誘,人類将無由生。

    故世間人,當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

    然為基督宗徒,則身被此名,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于置身,非強怒善戰豁達能思之士,不任受也。

    亞當夏娃既去樂園,乃舉二子,長曰亞伯,次曰凱因(61)。

    亞伯牧羊,凱因耕植是事,嘗出所有以獻神。

    神喜脂膏而惡果實,斥凱因獻不視;以是,凱因漸與亞伯争,終殺之。

    神則詛凱因,使不獲地力,流于殊方。

    裴倫取其事作傳奇(62),于神多所诘難。

    教徒皆怒,謂為渎聖害俗,張皇靈魂有盡之詩,攻之至力。

    迄今日評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難裴倫者。

    爾時獨穆亞(Th.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稱其詩之雄美偉大。

    德詩宗瞿提,亦謂為絕世之文,在英國文章中,此為至上之作;後之勸遏克曼(J.P.Eckermann)(64)治英國語言,蓋即冀其直讀斯篇雲。

    《約》又記凱因既流,亞當更得一子,曆歲永永,人類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惡事。

    主神乃悔,将殄之。

    有挪亞獨善事神,神令緻亞斐木為方舟,(65)将眷屬動植,各從其類居之。

    遂作大雨四十晝夜,洪水泛濫,生物滅盡,而挪亞之族獨完,水退居地,複生子孫,至今日不絕。

    吾人記事涉此,當覺神之能悔,為事至奇;而人之惡撒但,其理乃無足詫。

    蓋既為挪亞子孫,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戰戰兢兢,繩其祖武(66),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舟耳。

    抑吾聞生學家言,有雲反種(67)一事,為生物中每現異品,肖其遠先,如人所牧馬,往往出野物,類之不拉(Zebra)(68),蓋未馴以前狀,複現于今日者。

    撒但詩人之出,殆亦如是,非異事也。

    獨衆馬怒其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踀之,斯足憫歎焉耳。

     四 裴倫名喬治戈登(George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亞(70)海賊蒲隆(Burun)族。

    其族後居諾曼(71),從威廉入英,遞顯理二世時,始用今字。

    裴倫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倫敦,十二歲即為詩;長遊堪勃力俱大學(72)不成,漸決去英國,作汗漫遊,始于波陀牙,東至希臘突厥(73)及小亞細亞,曆審其天物之美,民俗之異,成《哈洛爾特遊草》(ChildeHaroldsPilgrimage)(74)二卷,波谲雲詭,世為之驚絕。

    次作《不信者》(TheGiaour)(75)暨《阿畢陀斯新婦行》(TheBrideof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

    前者記不信者(對回教而言)通哈山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後終歸而殺哈山,詣廟自忏;絕望之悲,溢于毫素,讀者哀之。

    次為女子蘇黎加愛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舍林出奔,已而被獲,舍林鬥死,女亦終盡;其言有反抗之音。

    迫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賦《海賊》(TheCorsair)之詩。

    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無一切眷愛,遺一切道德,惟以強大之意志,為賊渠魁,領其從者,建大邦于海上。

    孤舟利劍,所向悉如其意。

    獨家有愛妻,他更無有;往雖有神,而康拉德早棄之,神亦已棄康拉德矣。

    故一劍之力,即其權利,國家之法度,社會之道德,視之蔑如。

    權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問也。

    若問定命之何如?則曰,在鞘中,一旦外輝,彗且失色而已。

    然康拉德為人,初非元惡,内秉高尚純潔之想,嘗欲盡其心力,以緻益于人間;比見細人蔽明,讒谄害聰,凡人營營,多猜忌中傷之性,則漸冷淡,則漸堅凝,則漸嫌厭;終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舉而報之全群,利劍輕舟,無間人神,所向無不抗戰。

    蓋複仇一事,獨貫注其全精神矣。

    一日攻塞特,敗而見囚,塞特有妃愛其勇,助之脫獄,泛舟同奔,遇從者于波上,乃大呼曰,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運未盡于海上!然歸故家,則銀釭暗而愛妻逝矣。

    既而康拉德亦失去,其徒求之波間海角,蹤迹奇然,獨有以無量罪惡,系一德義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

    裴倫之祖約翰(76),嘗念先人為海王,因投海軍為之帥;裴倫賦此,緣起似同;有即以海賊字裴倫者,裴倫聞之竊喜,則篇中康拉德為人,實即此詩人變相,殆無可疑已。

    越三月,又作賦曰《羅羅》(Lara),記其人嘗殺人不異海賊,後圖起事,敗而傷,飛矢來貫其胸,遂死。

    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為狀慘烈,莫可比方。

    此他猶有所制,特非雄篇。

    其詩格多師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銳意于小說,不複為詩,避裴倫也。

    已而裴倫去其婦,世雖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難之,每臨會議,嘲罵即四起,且禁其赴劇場。

    其友穆亞為之傳,評是事曰,世于裴倫,不異其母,忽愛忽惡,無判決也。

    顧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狀,滔滔皆是,甯止英倫。

    中國漢晉以來,凡負文名者,多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