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象牙之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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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明白一割的創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

    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将那腫痛提醒,而後将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

     著者呵責他本國沒有獨創的文明,沒有卓絕的人物,這是的确的。

    他們的文化先取法于中國,後來便學了歐洲;人物不但沒有孔,墨〔14〕,連做和尚的也誰都比不過玄奘〔15〕。

    蘭學〔16〕盛行之後,又不見有齊名林那,奈端,達爾文〔17〕等輩的學者;但是,在植物學,地震學,醫學上,他們是已經著了相當的功績的,也許是著者因為正在針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殺了。

    但總而言之,畢竟并無固有的文明和偉大的世界的人物;當兩國的交情很壞的時候,我們的論者也常常于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時的人心。

    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适合于生存。

    不像幸存的古國,恃着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于要走到滅亡的路。

    中國倘不徹底地改革,運命總還是日本長久,這是我所相信的;并以為為舊家子弟而衰落,滅亡,并不比為新發戶而生存,發達者更光彩。

     說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

    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

    那事後的批評,本國人大抵不冷不熱地,或者胡亂地說一通,外國人當初倒頗以為有意義,然而也有攻擊的,據雲是不顧及國民性和曆史,所以無價值。

     這和中國多數的胡說大緻相同,因為他們自身都不是改革者。

     豈不是改革麼?曆史是過去的陳迹,國民性可改造于将來,在改革者的眼裡,已往和目前的東西是全等于無物的。

    在本書中,就有這樣意思的話。

     恰如日本往昔的派出“遣唐使”〔18〕一樣,中國也有了許多分赴歐,美,日本的留學生。

    現在文章裡每看見“莎士比亞”〔19〕四個字,大約便是遠哉遙遙,從異域持來的罷。

    然而且吃大菜,勿談政事,好在歐文,疊更司〔20〕,德富蘆花〔21〕的著作,已有經林纾〔22〕譯出的了。

    做買賣軍火的中人,充遊曆官的翻譯,便自有摩托車墊輸入臀下,這文化确乎是迩來新到的。

     他們的遣唐使似乎稍不同,别擇得頗有些和我們異趣。

    所以日本雖然采取了許多中國文明,刑法上卻不用淩遲,宮庭中仍無太監,婦女們也終于不纏足。

     但是,他們究竟也太采取了,著者所指摘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态,簡直可以疑心是說着中國。

    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沒有底力;一切都要從靈向肉,度着幽魂生活這些話。

    凡那些,倘不是受了我們中國的傳染,那便是遊泳在東方文明裡的人們都如此,真是如所謂“把好花來比美人,不僅僅中國人有這樣觀念,西洋人,印度人也有同樣的觀念”了。

    但我們也無須讨論這些的淵源,著者既以為這是重病,診斷之後,開出一點藥方來了,則在同病的中國,正可借以供少年少女們的參考或服用,也如金雞納霜〔23〕既能醫日本人的瘧疾,即也能醫治中國人的一般。

     我記得“拳亂”〔24〕時候(庚子)的外人,多說中國壞,現在卻常聽到他們贊賞中國的古文明。

    中國成為他們恣意享樂的樂土的時候,似乎快要臨頭了;我深憎惡那些贊賞。

    但是,最幸福的事實在是莫過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25〕的櫻花,冬天曾往松島〔26〕去看過松樹和雪,何嘗覺得有著者所數說似的那些可厭事。

    然而,即使覺到,大概也不至于有那麼憤懑的。

    可惜回國以來,将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

     本書所舉的西洋的人名,書名等,現在都附注原文,以便讀者的參考。

    但這在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著者的專門是英文學,所引用的自然以英美的人物和作品為最多,而我于英文是漠不相識。

    凡這些工作,都是韋素園,韋叢蕪,李霁野〔27〕,許季黻四君幫助我做的;還有全書的校勘,都使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厚意。

     文句仍然是直譯,和我曆來所取的方法一樣;也竭力想保存原書的口吻,大抵連語句的前後次序也不甚颠倒。

    至于幾處不用“的”字而用“底”字的緣故,則和譯《苦悶的象征》相同,現在就将那《引言》裡關于這字的說明,照鈔在下面:—— “……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socialbeing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Tra-uma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别種品詞轉來,語尾有-tive,-tic之類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

    ”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魯迅。

     ※※※ 〔1〕《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