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型越冬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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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的走廊。

    不管經濟型越冬計劃究竟是什麼,“經濟型”的本質就是如此吧。

     “不用。

    ”這人說。

     “那麼我……我頭有點昏,要回去了。

    ”自己要使這人失望了,原來困倦可以戰勝恐懼,他無力再追随這人的思路了。

     “等一下。

    ”這人急忙說,同時從毯子裡伸出手來,他隻好也将放在病号服裡面的手取出來,兩人道别地一握。

    “請記住我好嗎?”這人握着他的手說。

     他想,不敢保證。

     忽然這人的另一隻手也出現了,抓着他曾經期待擁有的一樣東西,在他手腕上快速畫了畫,然後兩隻手一起放開了他,霎時間都縮回了毯子中。

    “可能我們不會再見了,也許你會忘了我,看到這個,就可以順着線索重新想起我。

    請不要把我忘記好嗎?”這人說。

     在手腕上作畫的是一支紅色記号筆,他想問問這人是怎麼做到随身攜帶的,可自己的腦子已經動得太多,倦意不由分說地襲來,眼前的臉變得模糊,手上的畫他也難以看清,更無法再就什麼發表意見了。

    唯有這人表現出來的留戀自己的情感,激起他内心強烈一震。

     他道别了,腳摸索着踩進拖鞋,離開休息區。

    他在病房門口歸還毛毯和拖鞋,走進白房間,穿過一些沉睡的人,倒在找到的第一張空床上,蜷起身體,蓋上了被單。

     黑暗附着萬物,但他在這世界裡仍有知覺。

     他嗅到了枯草和泥土的香氣,感到小腹底部有團超級大的硬塊,那是自己的屎,驚疑地再一摸,身上全是毛。

    啊,自己是冬眠的棕熊。

     他忽而又發覺腳趾在生長,長得堅韌有力。

    床從身下消失了,雙手抱在胸前倒跌下去,緊急中,腳趾牢牢抓住一樣東西,血液沖向頭部。

    他明白自己是倒挂的蝙蝠。

     再有一次,他是躺在冷凍艙裡的宇航員,他摸到自己身處一個小匣子,向内心觀望,則看到了一幅遼闊的宇宙。

     各種夢做得十分多,卻也不很像夢。

    另一個夢是這樣的:他的腳很冷,這是由于來了兩個人,他們站在床尾,掀開被單翻弄他的腳牌。

    “嘀”的一響,一台手持的儀器掃描了條形碼。

    “不符合。

    ”兩人讀取信息後說。

    被單蓋了回去。

    他聽見兩人去旁邊床上掀被單翻腳牌,越翻越遠,連翻了十幾張床。

    他聽見儀器忽然發出特别的嘀嘀聲,察覺一件大物被搬出病房,跟着,走廊上響起手術推車的聲音,推車越推越遠,越推越遠,聲音漸漸從地底傳來,輪子咕噜噜,咕噜噜。

    如果說那也是夢的話,夢太真實了。

     他在夢之間蘇醒多次,每次都經曆氣喘、惡心、腹痛等一系列痛苦,不過和清醒地連續不斷地在生活中煎熬相比,這種痛苦算舒服的。

    每次醒來他都受“緻蘇醒者”小卡片啟發,重新再理解一遍處境。

    他會朝休息區外面的雪景望望。

    他聞到毯子好臭。

    他偶爾會在看一眼手腕後怔怔出神。

     休眠正式結束。

     那一刻他坐着,和一百個室友同時幹嘔。

    百人幹嘔,他此生未聽過那樣的聲音,很久以後都難以忘記。

    每個人都丢掉了很多體重,前後搖動身體。

     護士們手捧托盤走在小過道中,請他們喝掉紙杯裡的藥水。

     是什麼?有人邊幹嘔邊問。

    “調整身體循環系統的,喝了你會感覺好點。

    ”護士說。

     一個小時後他換回自己的衣服,在醫護人員引導下走出這棟樓,穿過一小片花園,來到醫院最大的一棟樓的底層大廳。

    他排進一條長隊裡,隔離欄讓他們一來一回地折返排隊。

    他挪動腳步,聽周圍人閑聊。

    十幾個星期眨眼間過去,越冬計劃成功了,也不是說獲得多大的享受,但是考慮到它是經濟型的,體驗就還不錯吧,不用四處找工作,不用受氣,不用為破事操心,隻是躺着而已,像度假不是嗎,明年還考慮來。

    人們說着這樣的話,他聽着,不時往人群中張望。

     守在隊伍盡頭的是一排運動員般強健的女護士,每兩人搭檔。

    排到的人把一隻腳擡起來,踩到椅子上,由一名護士彎腰拆下腳牌遞給另一名。

    那名護士坐着,使用儀器掃描腳牌上面的條形碼,再看一眼電腦上彈出的數據,并機敏地敲擊鍵盤,最後将腳牌扔到她們身後地上的腳牌小山中。

     排到他了,他問護士,會不會還有沒醒的人落在裡面?護士回答,病房裡沒有人了。

    他變換句式再問一次。

    兩名護士在口罩上方對視,交換了謎般的信息,随後一起看着他,又一起看向下一個人,他不得不從她們面前走開了。

     這樣就辦好了離院手續。

    他離開這棟樓,想到園林深處瞧瞧,可一名保安立即發現了他,請他跟随别人從大門走出去,解釋說醫院内部正在全面消毒。

     薄雪消融了,擦着保安帽子往斜上方看,穿過密密的樹枝,見到手術室屋頂的局部。

    他轉身走開。

    走出大門前他停下來一次,低頭注視自己的手腕。

    雖然有些斑駁,大部分筆迹保留了下來。

     這人用紅筆畫了一張簡筆的人臉,很潦草,很抽象,像兒童畫,具體就畫在戴手表的位置。

    “請記住我好嗎?”這人的話又一次回響在耳邊。

    可這樣怎麼記得住,它像任何人。

    為什麼不寫名字或電話? 他剛才在幹嘔和排隊的人中間沒看到這人,也可能看到了認不出。

    再見了,特别悲觀的朋友,他在心裡和他道别,希望你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