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型越冬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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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弓着背坐在床沿,手肘支在張開的兩腿上,落入視野的是一雙幹枯的腳踩在馬賽克地磚美麗的花紋上,右腳的腳踝系着塊牌子,上面印着一行條形碼。

    他羞愧地想,趾甲這麼長了應當剪一剪。

    他隻能朝一小塊地上看,因為惡心感從身體裡不斷鑽出來,将他固定成彎腰姿勢。

    胃最後一次劇烈痙攣了,想從空的身體裡硬擠出東西來,他将肩膀往前一聳,頭往更低處一埋,發出響亮的幹嘔聲。

    随後他輕松了許多,坐直身體。

     普通病房的病床不是一排,就是面對面排成兩排。

    這裡不是。

    這間房又深又寬,縱橫對齊的都是床,床之間留着小過道。

    床也許有一百張之多,也許更多,都短得出奇,不足普通床長度的三分之二。

    床幾乎睡滿了,上面的人受條件約束一律側躺,自頸部以下覆蓋一張白被單,蜷縮的身形從被單下浮現。

    他們睡着了。

     幾分鐘前他也在睡,他和這一百個人一起,側躺在白房間裡的白色短床上,白色的燈光均勻地從天花闆灑落,照在最最白的所有人的臉上,是突然加速的心跳和呼吸讓他醒來的,胃部的抽搐緊跟着到了。

     枕頭邊有張卡片,他撈了兩次才拿在手上—— 緻蘇醒者:保持安靜,緩慢勻速地行動,盡早回來。

    
麻木的頭腦空轉了一會兒,漸漸地産生出了想法。

    啊,現在是殘酷的冬天,他想起來身處這裡的原因,自己正參與一項越冬計劃。

    他的一百個室友也在該計劃中。

    休眠階段需要間歇性地醒來,适當調整身體機能。

    各人有各人的蘇醒頻率,現在輪到他醒了。

    冬天很漫長,他記不清上一次醒是什麼時候。

     現在得去處理幾件事。

     他站起來,找到門的方向。

    不過,當他開始在大量細小的過道裡移動時,就如在迷宮中徘徊,有好幾個瞬間搞不清是正走向門口或是離得更遠了,說不定是在某些床位間來回瞎走呢!他審視床上側着的半張半張臉,試圖以它們為路标,但是,盡管有男有女,長相不同,卻給他極度相似的印象:眼球快速運動,顴骨高,臉頰塌,表情半是滿足半是憂傷。

    要是有支記号筆,最好是紅的,能在經過的臉上畫一道就好了。

    想到這裡,他弄笑了自己,人更精神了些,路也走得有進步。

     一出大病房,走廊上的寒意撲面而來。

    門口有隻大筐,裡面攪着一堆棕色的東西。

    是毛毯。

    他拖出一條繞過脖子披在病号服外面,别人的體味加熱後鑽進了鼻子,他以手固定毯子下擺,另一隻手隔着毯子連續撫摸了幾次突出的肋骨,他沒有肉,瘦得很厲害。

    披毯子這個動作他很熟悉。

    大筐旁邊丢着一些拖鞋,他挑了兩隻穿,挑拖鞋這個動作,也很熟悉。

     走廊裡有好幾個蘇醒者,個個身披毛毯,久睡後儀容糟糕,有氣無力地走,右腳踝上各挂一塊牌子。

    他們順着“取餐”的指引标志往一個方向去,在一堵牆前面排起了短隊,牆上開着一個上圓下方的洞,牆後有個人向他們遞出一支支牙膏樣的東西,他領到一小支,站在原地還想索取,但是牆後的人從洞中伸出手擺了一擺,示意限量供應。

    半個手掌長的小管子裝的是營養劑,他旋掉蓋子,往嘴裡一擠而空,那果凍狀的味道淡淡的東西不可捉摸地溶解在身體裡。

    這件要緊的事完成後,他和幾個人走進廁所嘗試排洩。

    過了很不短的時間,他終于扶牆而出,蹒跚着回到走廊,一直走到靠近螺旋形樓梯的一塊休息區,他坐下來,面朝窗口。

     他所在的這家綜合醫院本身是一個漂亮的大園林,建築全在四層以下,到處是草地、花圃、樹木,處處可見投資人的财力及審美,創建以來多次修繕,使它又在古典和現代化之間找準平衡點。

    醫院的地下密布通道,從前戰時,貫通建築物的地下通道曾經發揮過供周圍居民避險避難的作用,那是一段經久流傳的人道主義美談了,現在它們是醫護人員的專用通道,并用來在各科室和病區之間轉運病人,因此又為地面之上保留了更多的平靜和美。

    從這面窗望出去,視野中心有座圓頂的小房子,它正位于數條主要的地下通道的交彙點之上,一圈秀麗的樹木圍繞它,小房子裡集中了醫院的手術室。

    此外,他還能看到遠遠近近有好幾棟建築物,被大樹掩映着。

     醫院現在全面停診,騰出來專門安置越冬的人,每棟樓裡的每間病房的情況和他住的病房相仿。

    整個城市中,很多家醫院情況也如此。

    整個國家中,數量可觀的人正在各家醫院裡參與經濟型越冬計劃。

     把拖鞋留在地上,腳擱到椅子上,用毯子裹牢全身,這樣就不太冷了。

    他望着風景畫般的窗外,也無人影,也無飛鳥,薄雪覆蓋的樹木紋絲不動,每棟建築都如此平靜,一切仿佛被凍結。

    自己在這裡住了多久了呢,一個月?一個半月?他猜現在是下午。

    他一面向外看,一面等待剛入院時就用藥物調低了新陳代謝的身體再次發出召喚,叫自己回去睡。

     記得第一次接到宣傳單是在下班路上。

     什麼東西。

    他當時草草一看,揉起來扔了。

     他自己經常做發宣傳單的工作。

    有時鑽在卡通動物的厚衣服裡面,得通過動物的嘴看外面的世界,好像他不是人,是卡通動物的靈魂。

    有時前胸和後背各貼一塊印有促銷内容的闆子,也不像人,像三明治。

    雖然很怪異,也很辛苦,但裝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