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關燈
我就明白了,他升了官,那個貴人的力量。

    我明白了,他有道德,而缺乏最高的地位,正象我有身分而缺乏戀愛。

    因為我對自己的充實,而同時也充實了他,他不便言語。

    我的心反倒涼了,我沒希望這個,簡直沒想到過這個。

    啊,我明白了,怨不得他這麼有道德而娶我這個“皇後”呢,他早就有計劃!我軟倒在地上,這個真傷了我的心,我原來是個傀儡。

    我想脫身也不行了,我本打算偷偷的玩一會兒,敢情我得長期的伺候兩個男子了。

    是呀,假如我願意,我多有些男朋友豈不是可喜的事。

    我可不能聽從别人的指揮。

    不能象妓女似的那麼幹,丈夫應當養着妻子,使妻子快樂;不應當利用妻子獲得利祿——這不成體統,不是官派兒! 我可是想不出好辦法來。

    設若我去質問丈夫,他滿可以說,“我待你不錯,你也得幫助我。

    ”再急了,他簡直可以說,“幹嗎當初嫁給我呢?”我辯論不過他。

    我斷絕了那個貴人吧,也不行,貴人是我所喜愛的,我不能因要和丈夫賭氣而把我的快樂打斷。

    況且我即使冷淡了他,他很可以找上前來,向我索要他對我丈夫的恩惠的報酬。

    我已落在陷坑裡了。

    我隻好閉着眼混吧。

    好在呢,我的身分在外表上還是那麼高貴,身體上呢,也得到滿意的娛樂,算了吧。

    我隻是不滿意我的丈夫,他太小看我,把我當作個禮物送出去,我可是想不出辦法懲治他。

    這點不滿意,繼而一想,可也許能給我更大的自由。

    我這麼想了:他既是仗着我滿足他的志願,而我又沒向他反抗,大概他也得明白以後我的行動是自由的了,他不能再管束我。

    這無論怎說,是公平的吧。

    好了,我沒法懲治他,也不便懲治他了,我自由行動就是了。

    焉知我自由行動的結果不叫他再高升一步呢!我笑了,這倒是個辦法,我又在晴美的陽光中生活着了。

     沒看見過榕樹,可是見過榕樹的圖。

    若是那個圖是正确的,我想我現在就是株榕樹,每一個枝兒都能生根,變成另一株樹,而不和老本完全分離開。

    我是位太太,可是我有許多的枝幹,在别處生了根,我自己成了個愛之林。

    我的丈夫有時候到外面去演講,提倡道德,我也坐在台上;他講他的道德,我想我的計劃。

    我覺得這非常的有趣。

    社會上都知道我的浪漫,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們管我的丈夫叫作道德家。

    他們尊敬我的丈夫,同時也羨慕我,隻要有身分與金錢,幹什麼也是好的;世界上沒有什麼對不對,我看出來了。

     要是老這麼下去,我想倒不錯。

    可是事實老不和理想一緻,好象不許人有理想似的。

    這使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不許我有理想的世界。

    我的丈夫娶了姨太太。

    一個講道德的人可以娶姨太太,嫖窯子;隻要不自由戀愛與離婚就不違犯道德律。

    我早看明白了這個,所以并不因為這點事恨他。

    我所不放心的是我覺到一陣風,這陣風不好。

    我覺到我是往下坡路走了。

    怎麼說呢,我想他絕不是為娶小而娶小,他必定另有作用。

    我已不是他升官發财的唯一工具了。

    他找來個生力軍。

    假如這個女的能替他謀到更高的差事,我算完了事。

    我沒法跟他吵,他辦的名正言順,娶妾是最正當不過的事。

    設若我跟他鬧,他滿可以翻臉無情,剝奪我的自由,他既是已不完全仗着我了。

    我自幼就想征服世界,啊,我的力量不過如是而已!我看得很清楚,所以不必去招癟子吃①;我不管他,他也别管我,這是頂好的辦法。

    家裡坐不住,我出去消遣好了。

     哼,我不能不信命運。

    在外邊,我也碰了;我最愛的那個貴人不見我了。

    他另找到了愛人。

    這比我的丈夫娶妾給我的打擊還大。

    我原來連一個男人也抓不住呀!這幾年我相信我和男子要什麼都能得到,我是頂聰明的女子。

    身分,地位,愛情,金錢,享受,都是我的;啊,現在,現在,這些都順着手縫往下溜呢!我是老了麼?不,我相信我還是很漂亮;服裝打扮我也還是時尚的領導者。

    那麼,是我的手段不夠?不能呀,設若我的手段不高明,以前怎能有那樣的成功呢?我的運氣!太陽也有被黑雲遮住的時候呀。

    是,我不要灰心,我将慢慢熬着,把這一步惡運走過去再講。

    我不承認失敗;隻要我不慌,我的心老清楚,自會有辦法。

     但是,我到底還是作下了最愚蠢的事!在我獨自思索的時候,我大概是動了點氣。

    我想到了一篇電影:一個貴家的女郎,經過多少情海的風波,最後嫁了個鄉村的平民,而得到頂高的快樂。

    村外有些小山,山上滿是羽樣的樹葉,随風擺動。

    他們的小家庭面着山,門外有架蔓玫瑰,她在玫瑰架下作活,身旁坐着個長毛白貓,頭兒随着她的手來回的動。

    他在山前耕作,她有時候放下手中的針線,立起來看看他。

    他工作回來,她已給預備好頂簡單而清淨的飯食,貓兒坐在桌上希冀着一點牛奶或肉屑。

    他們不多說話,可是眼神表現着深情……我忽然想到這個故事,而且借着氣勁而想我自己也可以抛棄這一切勞心的事兒,華麗的衣服,而到那個山村去過那簡單而甜美的生活。

    我明知這隻是個無聊的故事,可是在生氣的時候我信以為真有其事了。

    我想,隻要我能遇到那個多情的少年,我一定不顧一切的跟了他去。

    這個,使我從記憶中掘出許多舊日的朋友來:他們都幹什麼呢?我甚至于想起那第一個愛人,那個伴郎,他作什麼了?這些人好象已離開許多許多年了,當我想起他們來,他們都有極新鮮的面貌,象一群小孩,象春後的花草,我不由的想再見着他們,他們必至少能打開我的寂寞與悲哀,必能給生命一個新的轉變。

    我想他們,好象想起幼年所喜吃的一件食物,如若能得到它,我必定能把青春再喚回來一些。

    想到這兒,我沒再思索一下,便出去找他們了,即使找不到他們,找個與他們相似的也行;我要嘗嘗生命的另一方面,可以說是生命的素淡方面吧,我已吃膩了山珍海味。

     我找到一個舊日的同學,雖然不是鄉村的少年,可已經合乎我的理想了。

    他有個入錢不多的職業,他溫柔,和藹,親熱,絕不象我日常所接觸的男人。

    他領我入了另一世界,象是厭惡了跳舞場,而逛一回植物園那樣新鮮有趣。

    他很小心,不敢和我太親熱了;同時我看出來,他也有點得意,好象窮人拾着一兩塊錢似的。

    我呢,也不願太和他親近了,隻是拿他當一碟兒素菜,換換口味。

    可是,嘔,我的愚蠢!這被我的丈夫看見了!他拿出我以為他絕不會的厲害來。

    我給他丢了臉,他說!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闊人盡管亂七八糟,可是得有個範圍;同等的人彼此可以交往,這個圈必得劃清楚了!我犯了不可赦的罪過。

     我失去了自由。

    遇到必須出頭的時候,他把我帶出去;用不着我的時候,他把我關在屋裡。

    在大衆面前,我還是太太;沒人看着的時節,我是個囚犯。

    我開始學會了哭,以前沒想到過我也會有哭的機會。

    可是哭有什麼用呢!我得想主意。

    主意多了,最好的似乎是逃跑:放下一切,到村間或小城市去享受,象那個電影中玫瑰架下的女郎。

    可是,再一想,我怎能到那裡去享受呢?我什麼也不會呀!沒有仆人,我連飯也吃不上,叫我逃跑,我也跑不了啊! 有了,離婚!離婚,和他要供給,那就沒有可怕的了。

    脫離了他,而手中有錢,我的将來完全在自己的手中,愛怎着便可以怎着。

    想到這裡,我馬上辦起來,看守我的仆人受了賄賂,給我找來律師。

    嘔,我的胡塗!狀子遞上去了,報紙上宣揚起來,我的丈夫登時從最高的地方堕下來。

    他是提倡舊道德的人呀,我怎會忘了呢?離婚;嘔!别的都不能打倒他,隻有離婚!隻有離婚!他所認識的貴人們,馬上變了态度,不認識了他,也不認識了我。

    和我有過關系的人,一點也不責備我與他們的關系,現在恨起我來,我什麼不可以作,單單必得離婚呢?我的母家與我斷絕了關系。

    官司沒有打,我的丈夫變成了個平民,官司也無須再打了,我丢了一切。

    假如我沒有這一個舉動,失了自由,而到底失不了身分啊,現在我什麼也沒有了。

     事情還不止于此呢。

    我的丈夫倒下來,牆倒人推,大家開始控告他的劣迹了。

    貴人們看着他冷笑,沒人來幫忙。

    我們的财産,到訴訟完結以後,已剩了不多。

    我還是不到三十歲的人哪,後半輩子怎麼過呢?太陽不會再照着我了!我這樣聰明,這樣努力,結果竟會是這樣,誰能相信呢!誰能想到呢!坐定了,我如同看着另一個人的樣子,把我自己簡略的,從實的,客觀的,描寫下來。

    有志的女郎們呀,看了我,你将知道怎樣維持住你的身分,你甯可失了自由,也别棄掉你的身分。

    自由不會給你飯吃,控告了你的丈夫便是拆了你的糧庫!我的将來隻有回想過去的光榮,我失去了明天的陽光!